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真

  曹雪芹太骄傲了,内心也太qiáng大了。他是生活在别处的人,世俗的眼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从北京城来到西山脚下,远离了朋友和习惯的生活,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太穷困,在京城再也生活不下去。他有那么多机会,都放弃了,来到西山这寂寥的一隅。他唯一的儿子在贫困中病死,几个月后,他也在贫困悲伤中逝去。他选择了背向主流社会,背向荣华富贵,背向人们所仰慕和渴求的一切。他改变了世界吗?没有。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吗?也没有。既然没有,他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理由。唉,心灵的理由是不是能够成为充分的理由呢?清高和骄傲摧毁了他的现实生活,却成就了他的历史形象。这其实也是中国所有文化名人的共同选择和共同命运,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都是如此。我是聂致远,我不是他们。这让我感到惭愧,却也感到幸运。

  我为曹雪芹感到不平和痛心。这么贫窘而寂寞的一生,一个伟大心灵唯一的一生。他的清高和骄傲没有得到任何现世回报,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消逝了。我忽然想起,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花了几千万英镑的婚礼,如果当年曹雪芹能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就改变了。还有上个月,山西一个煤老板和那个女明星的婚礼也花了几千万。如果当年曹雪芹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如果曹雪芹能有钱给儿子治病,他儿子就不会死;他儿子不死,他也不会死那么早,还不到五十岁啊……我在寒风中流下了泪水,冰冷的脸上感到了一线温热,马上就被chuī冷了,那一线温热就变成了一线刺痛。

  11

  寒假是买座位票回麓城的。赵平平几次发信息来要我买卧铺,我还是买了座位票,有点跟自己赌气的意思。一个男人,近而立之年还立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奢侈?出站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一个影子在外面跳,知道那就是赵平平。我也想跳,可背了一大包书,跳不起来。见到她我说:“我还以为是只青蛙跳跳跳呢。”她挽着我的胳膊在我肩上闻了下说:“臭的,聂臭臭。”又说,“今晚你睡觉之前不洗澡好不好?”我拉拉自己的衣袖闻一下说:“真的是臭的,火车上那么挤把我熏臭了。不洗澡把你也熏臭呀!”她说:“我想要你留点臭气在被子上,你走了我用力吸吸被子上的臭气,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我笑了说:“没听说哪个女人这么喜欢汗臭气。”她说:“那要看是谁的臭气。”

  我们去乘公jiāo车。我抬头找二路车的站台,她却带我上了四路车。我说:“改线路了?”她说:“我们先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子好不好?”我说:“我现在不想看房子,我想看你。”她说:“那也要先看房子。它就像我的崽,我过一两个星期要去看一次。在麓城我都有套房子了,我呢,房子呢,有时候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对那套房子我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说实话还很别扭,它的存在是我的屈rǔ。可这屈rǔ我不但不能反抗,连表达出来都不行。再怎么说,房子在那里,是我们家的,我不能说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如果没有呢?不敢想。既然如此,就充不起男子汉。明知心中有个伤口,也只能对自己装着没感觉,装久了这装的也许就成为了真的。赵平平很兴奋地说:“怎么装修,买什么家具,怎么摆放,每一个细节我都想好了。去了这么多次了,能不想好吗?只等……”她看着我的脸色,就停住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说:“只等装修好了,我们就可以要孩子了,生一个小臭臭。”我说:“能不能过两年?这两年我要写博士论文,那是开玩笑的?没jīng力,没时间装修,也没jīng力和时间赚钱装修。”她说:“过两年?你以为两年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过两年我都快三十岁了,你呢?三十多了。我不想等那么久。我就是想住我自己的房子,生我自己的崽。我住学校宿舍四五年了,想去方便都不方便,住得要吐了。我就只有这点小小的愿望,每天我就想着这件事。”我说:“能不能什么时候你也朝天空望一眼,想想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无关的事情?还是个大学生呢,不算个知识分子!”她说:“我从来没chuī嘘过自己算个知识分子。”又说,“天空望几眼望多少眼,那你只管尽情地望,地上的路你先走好。地上的路走不好,还摔到坑里爬不上来,那你怎么望?”我没做声,她说得也很实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曹雪芹。地上那么多路可以走,他怎么就不走呢?唉,我是俗人。

  寒假完了我急着回学校准备论文开题。赵平平说:“火车票我去买,不相信你。”我说:“我自己去,你别管闲事。”她说:“也要让我对你有点信心吧!坐票?”又说,“你开题完了回来指挥装修,你那四万我一分没动,再把我家那点存款的蔸子挖出来,这一年我又存了六千块钱,我自己工资存的。我都不敢跟你说我有点钱,我自己的钱存的。我这一年酸奶都没吃过一杯,你知道我最喜欢吃酸奶的。”我说:“神经鬼呢,少坐一次卧铺能吃多少酸奶!”她说:“你才神经鬼!少吃几次酸奶就可坐卧铺了。”我说:“真的你真的是神经鬼。”声音有点哽咽。这个女人,酸奶不舍得吃一杯,却一定要给我买卧铺,我不能对不起她,不能让她失望,我有责任,我得赚点钱。唉,也不知道自己景仰的那些人是怎么面对父母妻儿的。他们是神,我是一个人。没有办法,我是一个人。这既是分野,也是理由。

  在回学校的火车上碰见了蒙天舒。那时快进北京站,我们这节车厢的厕所已经锁了,我赶快去另一节车厢,回来时看见一个人正费力地从行李架上搬下一个纸箱,我上去搭一把手,不想是他。他说:“呵呵,是致远哦。”我说:“你也去北京?”他说:“我也来北京。”我说:“什么东西这么沉呢?”他说:“是有点东西。”我说:“等会我把书包拿过来,帮你抬一下?”他说:“你忙,我自己就行,一个人就行了。你的东西也沉。”我说:“我就一个书包,几本书。”他说:“我自己行,行的,一个人就行的。”我说:“那好。”心想,难道他带了个女孩出来玩?扫了一眼,下铺坐了两个女孩,神态很悠闲。

  到了北京站我故意最后下车,慢慢地走,让蒙天舒先出站。到了出站口他竟在等我。我说:“你等谁,有车接啊?”他说:“我们这小萝卜头会有车接?在等你呢!要不我还是先去你们京华大学,有几个地方要跑呢。”上了出租车他抢着坐到前面买单。我问他跑什么,他说:“跑个项目。”又说,“童老板要我跑的,他现在当副校长了。”我说:“坐了电梯啊。”他说:“能力qiáng呗。”童教授能力是qiáng,学术能力qiáng,公关能力更qiáng,全国的学术圈子都打通了,自己也就成了那圈子中的一员,论文已经达到写一篇发一篇的程度,所有重要刊物的编辑都是他的朋友。我说:“你的潜能也不弱啊!”他说:“那怎么敢比?差得远得远呢。”也不知他是指学术还是社jiāo。我说:“坐在家里搞学问就成了大师,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冯老板书生一个,我看他要在权威刊物发篇文章那就难了。”他说:“如今是做活学问的时代。死学问做着做着就把自己做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又说,“所以我要跑一跑。也不能空着一双手跑吧?那纸箱里是麓山特酿。”我说:“名酒呢。”他说:“还是应该买茅台的,实在太贵了,我那点工资拿不起。”我说:“神呢,童老板要你跑,要你掏钱?”他笑几声说:“跑那是童老板要我跑的,事情跟我有点关系。”这话说得含糊,我试探着说:“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叫你跑就叫谁出血。”他说:“那还是我出,这几滴血该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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