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郁明正在打电脑。我把开题报告塞进被子里,说:“早就想问你,总是忘了,孟老板那事后来找到人没有?”他转过头来说:“后悔了吧!怎么会找不到人?别说找人写个东西,要找个推磨的鬼也找得到呢。”我说:“还是你推荐的?”他说:“后悔了吧!哗啦啦的红票票飞到别人存折上去了。这就是这事唯一不同的结果。有些想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通呢?得开窍呢!”又说,“肯定还是我推荐的,我得把这个关系维持住。那个人你不认识。我下次再给你介绍生意,一定优先你!”
那几天我惘然若失,哗啦啦的红票票像闪电一样在自己眼前一晃,却飞到别人口袋里去了,这叫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有些想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郁明这话让我有很qiáng的挫折感。有什么意义?自己不愿意做,这是理由,心灵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别的理由?没有。这算个理由吗?我把自己问住了。
寒假之前我整天想着的一件事就是钱、钱、钱。没有办法不想,一个男人,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过年。房子买了快一年,还空在那里没有装修。自己家里,平平家里,过年总要有个jiāo代,今年本来还打算要孩子,不得不推迟了。上次那四万元的稿费,已经被平平存了定期,声明了是装修的钱,过年不能动。我此时的心情,跟农民工此时的心情是一样的,过年回家要有个jiāo代。以前觉得他们很遥远,现在觉得很近,很理解他们。
整天想着一件事,灵魂会出窍。这天突然来了灵感,曹雪芹不是卖画为生很多年吗?那么多画总会留下几张吧!万一在门头村搜罗到一张两张,那就了不得了。想到这里我特别兴奋,站起来在房间走了几个来回,恨不得马上出发。房门后面有张镜子,据说还是冯教授的开门弟子周一凡留下来的。我每次走到镜子前,就对着它扮出一个聪明的鬼脸。郁明那么聪明的人,又在圈子里混,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凑在窗前看看天色已晚,还飘着大雪。我看着雪花飘啊飘的,闭了眼觉得不是飘着白色的雪花,而是漫天的红色钞票,飘啊飘飘飘啊都向我飘了过来。
那一晚我根本睡不着,想着万一找到一张两张曹雪芹的字画,那可不是齐白石可相比的!忽又想到曹雪芹将《红楼梦》增删五次,脂砚斋也誊抄评阅五次。最后一次评阅是“己卯冬夜”,离曹雪芹壬午除夕逝世有三年。前面八十回增删五次,已有定本,后面几十回却没有写完,那怎么可能?一定有大量的手稿散失了。万一运气照应,被我找到一张,那就伟大了,这伟大那就不是钱可以丈量的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来了,第一次感到天亮竟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今天的太阳怎么像只蜗牛?我等了一会,希望有个晴天,可天空仍然是yīn沉沉的。我想着是不是等天晴了再去,可心里实在等不得,就戴好帽子、手套、口罩,骑单车出了校门。
刚出门单车蹭在冰棱上,摔了一跤。爬起来还想骑,感觉天太冷了,可能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就把单车送回去,打算搭车去。我回宿舍在地图上查好路线,乘地铁来到西直门,转乘360路公jiāo车,路上折腾一两个小时,到了门头村。下了车我找不到印象中的门头村,以为下错站了,看看站牌的确没错,问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他说:“这就是的。”我说:“村子呢?”他往右边一指,“往里面。”我一看是一条柏油马路。我买个烤红薯,就往里面走。
一年多没来,情况已经大变,到处是建房的工地。村头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可是树枝已经颓败。我抬头望着,又用指甲掐一掐树皮,想知道它是否还活着,没有生命的迹象。我问旁边一个小卖部的女老板:“这棵树怎么了?我上次来还是好好的。”她说:“被人下药了,有人要盖房子,园林局不让砍,就下药了,晚上用开水灌进去的。”我说:“下的什么药?”她说:“毒药,白色的粉末,谁知道什么药?”我说:“谁下的?”她说:“那还不是老板?”我说:“你怎么知道有人用开水烫它?”她说:“那都是夜里做的,谁也没看见。树根那里雪没有了,那能不是开水!它就不该生在那里,挡人家发财了。这还是去年冬天的事,到chūn天,败了。”我说:“有人说这棵树有点来头,我就是从北京过来看它的。”她说:“来头?没听说,这树来头没有,有年头,我打小就看它立在这。唉,挺可怜的。”我叹息几声,想着赵教授要是知道了,会怎样地心痛啊!
我走过去抚摸老槐树,继续往前走,走了好远才看见几处老房子。我敲开一扇门,一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一条缝,打量着我问:“找谁?”我说:“我是美术学院的,想买几张老一点的字画,回去学习一下。”她说:“没有。”把门关了。我又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最破旧的房子,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大爷,很面善的。我高兴了,说:“大爷,我从西山下来,冻坏了,能不能讨口热水?”他说:“可以可以。”把我让了进去。我捂着杯子说:“手冻僵了,这么一捂又有知觉了。”他把炭火往我这边推点说:“把身子也暖和暖和。”我说:“大爷,您这房子也有点年头了吧?”他说:“可不,我结婚我爹给我盖的,快有五十年了。”我有点失望说:“你们这里最老的房子有几百年的吗?”他说:“那哪有?都盖新房了,政府正征地搞开发呢,盖的新房也要扒掉。我这就是最老的了,我儿子早想盖新房,政府不让盖了,盖了政府赔得多不是?”我看他家衣柜是老式的,说:“这衣柜有几代人了吧?”他说:“可不是?好几代人了,那时毛主席还没进北京城呢。”我说:“你家里有老一点的字画没有?我多花点钱买几张回去学习学习,说不定您家上辈塞在衣柜什么地方,您都不知道!”他说:“有啊,可我不卖!我们不缺钱,你是不是看我家房子破?”我心中一喜,要他把最旧的给我看看,他往墙上一指说:“就那,还是我结婚那年贴上去的,都多少年了!”我一看是张毛主席像。我说:“不错不错!还有更旧一点的吗?小一点也行,没有画,字也行。”他说:“那就没有了,最久的就是这张。”我说:“大爷,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个人?”他说:“行啊,我住这里都多少年了。”我说:“这个人姓曹,叫曹雪芹。”他想了想说:“不认识,我们这一带是正huáng旗,姓张的多,姓白的也有,就是没有姓曹的,他爹叫什么名字?”我说:“他爹,那应该也姓曹吧。”
告别出来我决定不问了。异想天开,天它偏就不开,天没有错,错的是我,真的是想偏头了。天已经晴朗,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发出耀眼的光。这时风更大了,在耳边嗡嗡地响。我冷得发抖,把双手袖在羽绒服袖筒里,又把帽子的拉链拉紧,缩了肩在风中行走。我想着这么冷的天,当年曹雪芹是怎么过来的,可有一件棉袄一盆炭火?我想象着他坐在茅草房里,用冻得红肿的手,握着一管毛笔,在描绘从前的繁华。这个才华横溢的人,其实有很多道路通向富贵,至少是衣食无忧。他姑姑嫁给了镶红旗王子讷尔苏,他在北京城穷困潦倒之时,也是他动笔写《红楼梦》之时,讷尔苏的儿子,他的亲表兄福彭正当着议政大臣,他为什么不前去拜谒,要求施以援手?他为什么不去考科举以图复兴家族当年的荣华富贵?退一万步,他为什么不以自己的才华去当个豪门清客,以保衣食无忧?这些问题,实在比人们讨论了多少年的那些问题更加重要,如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生于何年又卒于何年?他只要对生活稍作让步,把内心的原则软化一下,就会机会多多。他为什么要对生活说不?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