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电梯到了她们要去的那层楼,电梯门开了一下,被她们摁住关门按钮,说:“我们不漂亮吗?”摆了个姿势。另一个说:“不性感吗?”也摆了个姿势,身子向我靠近了一些,胸几乎要顶到我的胸前。我双脚踮起来,靠紧壁站着,说:“这样不太好吧。我要叫警察了。”两个女孩哈哈大笑:“警察,他要叫警察,他还是男人呢。”松了按钮,走出电梯,其中一个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展开身体,孔雀开屏似的做了个姿势,抛过来一个飞吻,说:“土鳖。”等电梯门重新关上,我和张维对望一眼,互相指着对方,同时说:“土鳖,土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23
我躺在chuáng上,想起张维说的“边缘化”的话,胸口被ca了一刀似的痛。做学问也可能被边缘化,我以前也模糊地想过这个问题,现在陡然清晰了,感到了形势严峻。一篇论文,一部著作,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圈子里的人都看得出,这眼神谁都有。那杆秤在人们心里,一分一毫都是清清楚楚的。认真做学问,写出了好文章,别人想挡住我前进的道路,让我边缘化,那怎么可能?这是多年来支撑着我努力的信念。
可是现在,这种信念发生了危机。同样一篇论文,发表在权威刊物上是发,发表在一般刊物上也是发,论文还是那篇论文,发表的地方不同,它的分量相差那就太大了。我总是想着好论文肯定会发表在好刊物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这里,关系是那么重要,太重要,比论文的质量更重要。总之眼神已经不是那种眼神,标准也不是那个标准,一切都失范了。没有关系,论文就难上权威刊物,也获不了奖,争不到项目,评不上职称,长不了工资,也就没有学术的尊严。我总不能对别人说,自己发表在那些不起眼的刊物上的论文是多么有水平吧。对学术水平的鉴定已经完全jiāo给了编辑,我跟他连一面之jiāo都没有,那论文投过去扫一眼都来不及,就淹没到浩如烟海的来稿中去了。这样想着,我决定这几天还是要接触一下那几个名刊的编辑,至少跟他们混个脸熟,以后投稿也有个说话的台阶,至少把我的稿子扫那么一眼。
快天亮时我才睡着,不一会就被手机闹钟惊醒了。我想着早点去餐厅等着,找个机会坐在罗天渺旁边吃早餐。还有别的几个名刊编辑,我连脸都不熟,打算上午开会时好好记住那几张脸。到了餐厅,还没几个人,服务员问我要用餐券,我就退了回来,到外面走走。过一会再去餐厅,人已经多了起来。我眼光扫了一圈,发现罗天渺还没有来,就放了心,拿了油条豆浆,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边坐下,眼睛瞟着门口。我看见蒙天舒进来了,却在那里晃着,就指着早点示意了一下,他点点头,还是那么晃着。
一会罗天渺进来了,我端着碟子起身想等他取了早点,就坐到他身边去,看见蒙天舒跟他打招呼,又挨着他身后拿早点。我忽然发现罗天渺前面那小伙子也在跟他说话,我想,应该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吧?罗天渺取早点时,蒙天舒和那小伙子一前一后夹着他,他拿水果就拿水果,拿豆浆就拿豆浆。等罗天渺向桌边走去,我就朝他走去,那小伙子身子朝我这边一站,把我和罗天渺隔开,顺势在罗天渺身边坐下,另一边就是蒙天舒。我只好装着是来找蒙天舒说话的,问他住哪个房间,就离开了。心想,这两个人把罗天渺挟持了似的,也不知他自己意识到了没有。
上午是开幕式,主持者是《中国思想史研究》的主编汪寅。这名字非常熟悉,早两年通过冯教授的推荐在他那发过一篇论文。以后又直接寄过两次稿子给他,就没有消息了。我盯着台上,心里盘算着散会时在门口等着他,跟紧,一直陪他去自助餐厅。台上的主题报告我都没认真听,心里想着中午跟汪寅说几句什么话,才能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想来想去竟想不出这几句话。“学界泰斗”“如雷贯耳”,这样的话说不出口,“久仰大名”“非常敬佩”这话没有分量。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才情枯涩,没有出息那是理所当然。又恨自己事先怎么没做充分准备,把他们最近的文章找来看看,作为一个话题,一个切入口。散会时汪寅走到门口,已经有好几个人拥簇着他了。他们在说话,我也不能那么横插进去,只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丛中,在门边叹口气,摇了摇头。
那两天我都没有机会跟罗天渺和汪寅两位老师说上话,想找一个很自然的机会,那根本不可能,要削尖脑袋去找机会,抢位置似的,我实在也做不出。散会了,第二天会议组织去罗浮山旅游。头天晚上我想着是不是把那盒茶叶给汪寅送去,这么好的茶叶,也不是我消受得了的。到了他房间门口,侧耳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离开了。如此三次,后面两次有人就守在门口等,我只好装着路过,从楼道走过去。十一点钟再去时,门口已经亮了“请勿打扰”的灯。我在门边叹口气,摇了摇头。
第二天早饭后在宾馆门口等车,我看见那几个大人物身边都有人占位,就gān脆放宽了心,不再做前去亲近的努力。蒙天舒帮罗天渺拉着行李箱过来,另一边还有一个中年人。车来了,两人帮罗天渺把行李送到车旁,都说:“我来,我来!”每人拉着拉杆的一边,都不松手。看着两个男人拖着那个小箱子,我有一种滑稽的感觉,抿着嘴笑了。到车边两个人抬着行李箱,塞进了旅游车的行李箱。两人放行李时,罗天渺走到车门口,蒙天舒不等行李放好,就追了过去。
车门口已经有个年轻人等着,等罗天渺上了车,身子一侧,把蒙天舒挡住了。蒙天舒还想挤过去,那年轻人双臂张开,把他挡住,上了车就顺势就坐在罗天渺旁边。上车还有这么激烈的竞争,不仔细观察,真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上车看见蒙天舒坐在后面,yīn沉着脸。我笑嘻嘻地招呼他,他“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住在山上的宾馆。晚饭后汪寅和罗天渺几个人在山间小道上散步,蒙天舒和几个人左右陪着。早上的那个中年人跟在后面,几次想找机会插进去,都没成功。后来蒙天舒恼火了,并不回头,就知道那中年人紧跟在后面了,一边侧了脸跟罗天渺说话,一边在身后一下一下挥动着胳膊,示意那中年人离远一点,那胳膊似乎在一声一声地说:“滚开!滚开!”那个中年人站住了,望着蒙天舒的背影,横眉冷对。我走过去说:“罗主编呢?我想跟他说说论文的事呢。”他往前面一指,怒气冲冲说:“你狠一些,你去说,看你去说!”我故作惊异地望着他,他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你,你,你去说也说不上。什么人啊!”手往前面一指,“说他们呢,什么人啊!”
很晚了张维到我房间来,进门说:“我们学校花了几十万办个会,这钱有一半是为你们那个蒙老师花的。我们搭了这个平台,在台上跳舞跳得最欢的就是他。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应该向他学习。君子不言利,那是古代的君子,现在是市场经济,适者生存。我看他很快就会在《历史评论》和《中国思想史研究》上发文章了,国家社科项目也快了,正教授也是捏着指头数日子的事了。”我说:“从理论上来说,真的应该向他学习,不学的话,那就看着人家在聚光灯下跳舞,自己可能连在旁边伴奏的机会都没有。事情看都是看得清的,谁傻?就是做不出那个样子啊!”他说:“做不出就替别人伴奏吧,那有点惨,所以做不出也得qiáng迫自己去做。要主动出击,出击!”他右手握拳往前一击,又一击,“像李白那样躲进终南山,想等皇帝公主来发现自己,那是古代的故事。”我说:“怎么qiáng迫啊!不qiáng迫自己吧,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给自己找个理由,说来说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心里不愿意。除了这个理由,难道还会有人来说你的好?无人见证。”他说:“开个会吧,这是学术活动,开着开着就变味了,学术这两个字变成形容词了,活动才是主语。”我说:“像我这样不会搞学术活动的人,将来恐怕真的只能当个伴奏的人了。”又说,“我想着自己拼命把学问搞好,难道真的就出不了头?我还是抱有一点希望,不然就太没有希望了。不但我没希望,连学术也没有希望了。”他说:“还是理想主义,害怕真实。那除非你真的把自己搞成了冯友兰郭沫若。”我说:“我还是抱有一点希望,这是对学术的一点信念。如果这点希望都没有,那我可能真的就真的没希望了,完全彻底。”他说:“这个完全彻底真的可能是完全彻底呢,可能还要把可能这两个字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