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了,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憋着。这让我感到委屈,我憋着说到底是为赵平平好,可她不领这个情,认为我是欠了她的。欠债的人不憋,难道还要债主憋吗?两人对相互处境的定位有很大的差异,可实际上只能按她的理解执行。我耐下性子听她描绘将来的蓝图,五年之内要换新房,儿子出生了要吃进口奶粉,自己的工资只能保证自己的服装费和护肤品……说一条就问我一句:“听见了没有?”我不置可否地“嗯”一声。她说:“到底听见了没有?”我说:“我长了耳朵。”
我双手揪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这是耳朵,耳朵,你知道不?耳朵呢。”她“哧”地笑了,马上又收回去说:“跟人家说话能不能严肃一点?人家跟你讲严肃的事情呢。”我说:“不但跟你说话要严肃点,跟你做那个什么别的都得严肃点。”她说:“做什么那个?”我说:“就是做那个。”把两个手掌合起来放在左边面颊上,头也往左边偏了一下,“夫妻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别的那个呢?那也要严肃点。”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马上又收回去说:“想得美。”又说,“碰见我要求这么低的女人,那是你的福气。换个别的女孩你试一试?我给你机会,你试一试,你试一试你就知道了。”我说:“你不要跟在高娟娟那些人后面跑,那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女人她要学会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她一只手的食指在自己鼻子上点了几下说:“我还不平凡吗,我?别人结婚带了摄影师到马尔代夫去照结婚照,还是潜水的,我拍了什么照?几百块钱的呢,都不敢挂出来呢。就那么两件上了千的衣服,还是以前买的呢。”她这么坦然地说到“以前”,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耻rǔ,倒是自己的huáng金时代。我摊开双手说:“以前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待在以前呢?”把双手往前面一推,“为什么?”
我想着如果她真的这么不给我面子,我也没有什么好低姿态的了,这已经是一个男人尊严的底线。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嘟着嘴说:“人家也不是为了人家自己好不?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住,奶粉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吃,衣服穿在我身上,护肤品抹在我脸上,那也不是我自己看,谁看得最多呢?”又说,“我要是能达到一个平凡女人的水平就好了。看见打折的衣服眼睛就发亮,看得最多的是街边的地摊货,我达到平凡女人的水平了吗?那只是我的理想。”
我想想她说的也是事实,只怪我自己太赚不到钱了。我说:“说一件毛衣吧,我这几十块的是穿,你那一千的也是穿,有那么大的区别吗?护肤品还要跟什么大S走,她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她说:“她还不是博士呢,你是博士呢,护肤品那是一个女人要优先考虑的,我不想老得那么早。你如果嫌我花多了钱,我每天少吃一顿饭可以不?”听了这话,我苦笑着摇头说:“无赖,无赖!”她说:“女人她在脸上抹点东西她就是无赖?那哪个女人她不是无赖?这是一个大男人说的话呢!”我说:“我说无奈呢,一个女人不吃饭都要先抹粉,真的是无可奈何!简直是无赖。”
接下来她跟我讨论改变现状的办法。女人的想象力丰富而夸张,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都被她想了出来:辞了职到广东去做灯具,开个心理咨询诊所,在小区开个现榨现卖的榨油坊……我知道这些都是天蝴蝶的想法,落实不到人间,也只得耐着性子跟她讨论细节。一讨论细节,所有的想法就全部熄火。这让我体会到外面那些做小生意的人是多么艰难。她说:“你是一家之主,你要想点办法!一个人不能为意义而牺牲,意义要落到实处,不然就跟上帝一样,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到最后,牺牲的唯一意义就是牺牲了你自己。”我说:“按你这逻辑,全世界的伟大人物都是个零。”
说是这样说了,我还是静下心来跟她想想办法,毕竟生活是这么现实。想法多多,堆起来有喜马拉雅山高,稍微着点边际的还是她想办法搞个编制,我想办法评上职称。编制是多么严峻的问题,我已经领教过了;赚钱是多么严峻的问题,我有了新的感受;职称是多么严峻的问题,以前没有细想,现在不得不想。说人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离我的生活现实多么遥远。我没有办法做我自己想做的那个人,就像动物园的老虎,它没有办法做自己想做的那只老虎。
前年做了一年的博士论文,去年备了一年的课,我已经两三年没发表论文了。现在又把论文写起来,发现自己的心情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前写论文是怀着对学术的崇敬之心,现在想的却是功利冲动。我想把这种冲动对自己掩盖起来,这样赤luǒluǒ的真有点不好意思。晚上我往书桌边一坐,赵平平马上就把房门关了,把客厅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每次拿起笔我都在手里掂一掂,感到了它的重量,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
有时工作得晚一点,赵平平就会送吃的东西进来,甜酒冲蛋、豆浆、牛奶、汤圆,反正几天之内不会重复,她就有那么好的记性。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怎么昨天吃了甜酒,今天又吃甜酒?”她马上说:“你这个记性你能做学问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还是去街上炸臭豆腐吧!昨天是吃的豆浆,用那个绿色的杯子拿进来的,前天是红枣稀饭,用的是小钢jīng锅,大前天……”我打断她说:“女人啊,女人,女人真的是天才啊,有这份天才你应该去国家情报局工作,在这里煮甜酒是太屈才了。”她说:“到那里我就是个白痴了。所以我们跟你们是不同的,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她的手指灵活地来回指着,“所以你以后不要跟我说,几十一件的衣服跟上千的是一样的,更不要把几十块一件的qiáng加给我,我穿在身上浑身不自在,知道吗?”我说:“那我下次几十块钱买一件,告诉你是几百上千的,我让你穿,我看你穿得出差别来?我真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所以人生其实没有必要去想那么多钱。”她哈哈笑了一阵说:“那件衣服我不要穿,我也不要摸,更不要去翻什么标牌。我只要瞟一眼,我看不出差别我就是只小狗汪汪叫,从此不买一百块钱以上的衣服。难怪我们要吵架,你太不理解女人了。”
我喝了甜酒冲蛋说:“好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良了?”她说:“你不要表扬我,我不要这个表扬。你早点进步赶上姓蒙的就是对我最大的表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往下一坠。她马上说:“不说别人,你进步了把家里搞得好点,我给你打洗脚水一辈子。”我说:“女人啊,女人,女人真的是只有一寸长的眼光。只有这点眼光,那就活了自己这条命算了。”她说:“不活了这条命算了,那你还想改天换地?”我说:“男人还是要有事业的吧。”她说:“有事业也要落实到活这条命上面来,那才是真实的真实,不然你那点事业再大,放到时间太空里面去,连尘埃都不是。我学历史几年,也没有学到什么,就这点是最深的感受。西夏一个民族都消失在历史之中,文字也失传了,何况你一个人?”我说:“要说对那也是对的,肯定也不对,人总要相信那么多伟大的人他们都不是傻瓜。司马迁比你还傻吗?”她说:“是不是你也觉得自己也有点很伟大?”我说:“向往一下也不行吗?”放下碗又说,“唉,这份贤良我怎么承受得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