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的蒙总,就是蒙天舒,我的室友,就睡在我的上铺。这是一个人jīng。说他是人jīng,就是他凡事都经过周密计算,大小好处要捞。这种功利主义我有点瞧不起,可又经常回过头来理解他,把自己的空间扩大,把自己的路拓宽,这是人之常情。图书公司没办成,蒙天舒认真看起书来,那股认真劲儿我看着都不习惯。几年来上蹿下跳的一个人,就这样qiáng盗收心了?从良了?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居然考到了班上前几名,大家都感到意外。以前每次考试,因为学号挨着,他总坐我身边。考试之前请我去吃饭,让我把卷往他那边挪一点,说:“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决不拖你下水。把朋友拖下水,那我还有脸见朋友?”把大拇指掐在小指中间,“这么一点点就够了,你把字写大一点啊。”他眼睛贼尖贼尖,脑瓜又灵活,抓到几个关键句子,自己就能发挥了。这样成绩拔不了尖,可也没挂过科。
蒙天舒说过的一些话,总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有次我在宿舍写作业,他进来了,要上chuáng,说:“能不能请尊贵的屁股移一下?让我上chuáng。”他平时总是先踩椅子,然后桌子,再爬上去的。椅子卡在chuáng和桌子之间,我懒得动,说:“今天委屈你从chuáng梯爬上去。”他说:“三年都没爬,一下子怎么学得会?摔着了那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不肯动说:“通道在那里,这是通道?”拍一下桌子,又拍一下椅子。他说:“尊贵的屁股啊,请你抬一抬给人方便吧。我今天袜子臭,就这么往桌子上爬你闻着也不好。”我挪开椅子站起来让他爬上去,说:“你今天袜子臭?太美化自己了!都臭三年了。一个人好意思这样美化自己吗?”他爬上去说:“屁股这东西长得不雅,两边分开,那中间,都没勇气说它,还得整天用条裤子遮着。它其实是很尊贵的,屁股它能决定脑袋,这条定律是人类几千几万年公开的秘密。”我说:“蒙天舒就是这条定律的首席信徒。”他说:“谁不是?你不是让我求了半天才让路?”又说,“还有一条关于屁股的定律你想过没有?”我说:“一个见不得人的屁股,哪有这么多定律?”他说:“地球的中心在哪里?”你不会告诉我在纽约吧?“我说:”知道你的意思了,这嘴没象牙吐。“他说:”有悟性,到底是拿奖学金的人啦。地球的中心就在你屁股下面,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屁股,就有太多中心,所以不得安宁。你看中国历史上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都是这个屁股惹的祸。这又是一个秘密,聪明人都知道。你越是观察那些聪明人你就越是相信这条定律。“我说:”从来没有人想着蒙天舒傻,全国人民都傻遍了也轮不着他傻。他多聪明啊!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是人家的软肋。不管怎么哥们,真正的软肋是不能戳的,我犯忌了。果然他不做声。这沉默让我心慌,歉疚。哥们你可以说他贪财、好色,说到钱两眼放光,盯着女同学不松眼。那是人性的弱点,又是人性的骄傲。可你就是不能暗示他不聪明。我想找句什么话来掩饰,比如说他眼睛贼亮,当扒手是块好材料,那也不行,还是太有暗示性。尴尬了一会,我说:“他就是聪明,地球的中心在哪他都知道。”
又有一次,我们在宿舍议论到许小花是领养的,她考上麓城师大,亲生父母找到学校来了。我说:“许小花的命就好,有两对父亲母亲爱她。”蒙天舒说:“她将来要养两对父亲母亲的老呢,你还说她命好。”另一个同学说:“蒙总什么事情都从负面去看。”蒙天舒说:“做人要有点现实主义jīng神!这是一个人最优秀的品质,我承认我自己有现实主义jīng神。”
大四开学不久,院里布置毕业论文,我对明史有兴趣,就选了杨应丰教授作指导老师,他是全国有名的明史专家,还是院长。那天蒙天舒回家去了,等他回来,教务gān事给他安排的是一个讲师。他很不高兴,去找了教务gān事,想换成杨院长。教务gān事说:“教授最多指导五个,名额满了。都要教授指导,哪有那么多教授?除非你找人换。”他就找了我,我不肯,又找了另外几个人,也不肯。回头又找了我说:“你反正是铁定保送研究生了,谁指导无所谓,让我给杨教授留个印象,也想办法考个研吧!”他也要考研,这是我没想到的,就凭他?我说:“你是升那个什么发那个什么的人,搞什么学术呢?那是我们这种升不了又发不了的人做的事。”他说:“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gān什么都要知识做底子,不然省里那些大人物还跑来读博士gān什么?兄弟几年,提供点机会吧!”我想一篇毕业论文,谁指导不一样?就答应了他。他作揖说:“哥们,绝对的哥们!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有朝一日!”这是他的口头禅。有时他盯着墙角说:“有朝一日,小王外出未归。”“有朝一日,李总理视察我们宿舍。神经。”宿舍的人都笑了说:“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放假之前蒙天舒考了研,我不用考,早就定了保送。考完了蒙天舒回宿舍说:“白辛苦半年,家里催命一样,应付他们一下。”chūn节过后回到学校,他果然没上线,差了十几分。他能考到这个份上我感到意外,可见他还是聪明的,那几个月也是下了功夫的。第一批复试没有他,可一个月后的第二批复试他参加了,录取了。据说是杨院长到研究生院帮他说了话,破格录了。我想他跟我换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真的换出了成果。看他扬扬得意,我说:“摘了个桃子,请大家吃牛排,我两块,我,”点着鼻尖,“我,两块牛排,我。”他眼睛转到一边说:“我摘个桃子要请你吃两块牛排,那怕是王母娘娘的仙桃吧!”又说,“那是杨院长关爱学生呢,惜才呢。”
分硕士导师是双向选择,那场面有点难堪。古代史专业的大多想选杨院长,说了自己的理由,我也说了。别的几个教授都不做声。杨院长说:“我带不了那么多。”就点了三个人的名,有蒙天舒。我被分给了中年的童文斌教授,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我有点遗憾,也只能算了,想着跟蒙天舒换指导老师,吃哑巴亏了。
毕业之前我们在学院大门口照毕业照,蒙天舒把我拉到一边说:“最近我按杨院长的要求读明史,真的没什么感觉,觉得自己对古代思想史兴趣大点,你正好迷明史,换一下导师怎么样?两全其美呀!”我很高兴说:“可以啊!”又说,“那你去研管办说,童教授那也由你去说,我不好意思说。”他说:“那当然,当然。刚知道童教授是我的同乡,他不会不同意吧!你是好人!有朝一日!”暑假过后开始读研,消息传来,校组织部来人在全院教职工大会上宣布了,杨院长因年龄原因不再担任院长,由童文斌教授接任。我一下就想到了蒙天舒,这家伙嗅觉真灵啊,组织部在gān啥他都知道了。我又被他暗算了,他做得出,对杨院长,对我,他做得出。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也没吃亏,明史本来就是自己喜爱的。”可上当的感觉就像充了气的气球,只要你不用力拽住线头,它就会往上飘,飘上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