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对我难,对有些人不难,比如蒙天舒。蒙天舒是那种有人罩着的人,那就是他的导师童校长。童校长全面安排他的前程,发表文章,申报项目,评各种奖项,以至安排位子等等,都帮得上忙。童校长是副校长,活动能力超qiáng,手里资源多。可资源再多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每个弟子都照应到。能够得到全面安排的,那大概就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了。校长有一天要下台的,要退休的,到那天就要靠接班人来贯彻自己的意志,安排自己的方方面面。不考虑这件事,退休了就彻底出局了。一个人参与了一辈子,参与已经成为本能,忽然就无处参与,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了,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心灵无处寄托,自尊也无处安放,难道真的要他去寄情山水?
传说邓副校长是个老实人,在位时没有安排接班人,退休了就真的退休了,到处都插不进去。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就是参加退休职工的门球队。可他打得不那么好,比赛时哪边都不想要他。有次他加入的那一队因他发挥不好输了,球友生气说:“这么近都打不进去,蠢得死!以前当校长是怎么当的?”以后他连门球也不打了,整天在家看电视剧,身体很快就垮了。
对童校长来说,接班人是提前十几年就要考虑的事情。有迹象表明,蒙天舒就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了。也许只是其中之一,童校长还在观察,可蒙天舒成为最重要的人选的迹象是越来越明显了。有传言说,十年后历史学院是蒙天舒当家。我看童校长志不止此。历史学院将来由他的弟子当家,这没有什么悬念;其中还有人去学校职能部门主政,这也没有什么悬念。唯一有悬念的是,会不会有人去校一级的岗位。他的弟子之间也有竞争,有没有人胜出,谁能胜出,现在还看不出来。龚院长呢,他手中的资源就有限了,也许能把弟子推上副教授的位子,就是他能力的极限。省里评奖,他自己还不一定能走在前列,更谈不上照应弟子。
像我这种样,没人照应的,导师就是个普通教授,在圈子里话语权有限,自身发篇权威刊物文章都千难万难,怎还能照应弟子?张维曾问我,是否考虑去北京或者什么地方,找个有资源的导师读个博士后,不为别的,就为前程有人托起。再怎么样,至少也可以在名刊发表几篇论文。这事我跟赵平平说过,她马上就同意了,说:“你又算不上学霸,这年头你靠自己的力量怎么挣扎得出来?父母没办法选择,拼不了爹,那是命,导师也没有办法选择吗?爹拼不了,导师还可以拼命拼一拼啊!”我说:“动机严重不纯,怎么好意思?”她说:“你就不会说崇拜他的学问?人家学问本来就比你好。”又说,“要么你就近水楼台跟童校长读得了。”我说:“我才不会去做蒙天舒的师弟呢。”她说:“人家原来是当老师的,学生进步快,当博导了,他去考学生的博士都有,你的脸皮不要那么薄。”我说:“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差了。”她说:“那你就这样待着吧。”也不再劝我。这让我对她有了感激,她对我还是有理解有宽容的。又想起宝钗和湘云劝宝玉往仕途经济的路上走,宝玉说这是“混账话”,今天赵平平拿这些话来劝我,我并没觉得有那么“混账”,还很有道理。自己还没有宝玉那么潇洒呢。
真的就这么待着,那是不行的,这不是潇洒。我还得通过自己的努力进步。说是为了钱多一点,改善家里的生活吧,那也是的,更重要的那是为了自尊。一个男人,自尊就是他的命。自尊不能说要自尊就有自尊了,那得靠实际的东西撑着。蒙天舒副教授已经评了三年,按程序要五年才能报正教授,可他今年都放出口风要破格报正教授了。同班同学,又在一个单位,职称差一级已经非常难堪,如果差两级,那真的让我要把头往尿桶里扎了。班上的老同学会怎么想?当年你聂致远的成绩不是比蒙天舒好一大截吗,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万一有人发起同学聚会,那我怎么前去?这样想着,我都要惊出一身汗来。
人事处今年给我院下的指标是正副教授各一人。院里有四个年轻老师申报副教授,形势很严峻。我把另外几个老师的科研成果在心里仔细衡量了,自己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看来我出点成果不容易,别人也不容易。另外两个男老师,小蒋和小彭,今年应该是来挂个号的,属打酱油的性质。真正来跟我竞争的,那就是古代史教研室的汪燕燕。要说成果吧,我也不担心,她差得远,太远。汪燕燕比我早进来一年,这几年她生孩子带孩子去了,成果很少。可她是童校长的弟子,蒙天舒的师妹,有了这层关系,我就不能不担心。
说起来吧,材料摆在那里,白纸黑字,评委总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吧?可发生过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还少吗?真到了利益面前,那真正起作用的就不是材料了。范晓敏怎么公派出的国?蒙天舒又怎么评的优博?背景是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有眼的人都看得到。可是再担心我也没有办法,童校长如果一定要顶汪燕燕,他不参加评审也能够找到代言人,可又有谁会为我代言呢?没人代言就只能寄希望于公正了,学校十几个评委,难道都会昧了良心说话吗?我没有办法,只能一赌。其实也不是赌,是听天由命罢了。
谁知汪燕燕晚上给我打电话来了,问我说话方便不?妻子在家不?我说方便,妻子在另一间房。她说:“聂博,今天是请你帮个忙来了,我想你人这么好,会答应我的啦。”我说:“一个院的老师,能帮的忙一定帮。”她说:“知道你是这么仗义的人,有男人的豪慡,历史学院有这种仗义和豪慡的人不多啦。”
这话听着,我觉得自己是江湖上的一个什么人物。她告诉我说,人事处正在草拟一份文件,从明年起,评职称就要几个硬条件了,比如一级刊物的文章。她说:“这么高的条件,我怎么能达到?对你来说那是一碟豆腐,豆腐一碟,我们女人,家庭拖累,怎么跟你们男人比,就更不能跟你比了,历史学院有几个能跟你比?你是历史学院的后起之秀,才华横溢,人杰地灵,鹤立jī群。”我说:“那你有什么想法呢?”她说:“我的想法就是今年能评上就好了。”我说:“那你评啊!”心想难道她想要我退出?那不可能吧?她说:“你知道啦,只有一个名额。”我说:“那你有什么想法呢?”她说:“我的想法你也知道啦。”难道她真的那么想?那不可能吧!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真的不知道?那不可能吧!”我还是有点疑惑,她真那么想,不可能吧!
汪燕燕绕着弯把意思表达了,真的就是那个意思。我说:“燕燕,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别人也不容易呢!男人还要点脸做人呢!”她说:“你吃亏就吃一年,明年是铁定的。我吃亏就吃一辈子了。我评了这个职称,以后就再不想了。你帮我一次,我一辈子都感谢你的,一辈子!”我真的非常愤怒,要别人帮忙,有这样要的吗?我说:“我不像你,有人帮的。”她马上说:“你是人呀!”我笑了说:“哦哦,我是人,我知道了,我是个人。”她也笑了说:“我的意思是,你是能帮我的那个人。”我说:“你要你导师去人事处多要一个名额就行了。”她说:“我也不想要童老板为难的!这么多校领导,开饭都要开两桌,都去要一个名额,那就玩不下去了。”看来她还不是童校长铁定要罩着的人。她说个没完没了,有点纠缠的意味了。我gān脆说:“别的忙我可以帮,这个忙我帮不了,我老婆会骂我呢!你要你老板帮得了。”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