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真

  我刚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汪燕燕电话又来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说:“致远吔,人家是个女生呢,你这个豪情万丈的男人,又这么仗义,有口皆碑,你就不能帮助一个女生一次吗?人家会铭记在心,感恩终生呢。”这声音嗲嗲的,不是她平时说话的风格。我说:“燕燕,我老婆也是个女生,我女儿也是个女生,我帮了你,我怎么帮她们呢?”她说:“致远吔,孔老夫子说,君子成人之美,你是君子,要成人之美呢。”我说:“找个别的事成行不行呢?我成了你,我老婆会骂我呢。”她说:“致远吔,你那么听你老婆的话吗?你就不会说自己没评上?”我已经极端愤怒,天下竟有人敢对别人提这样的要求!面对这么自我的人,我忽然有了勇气,根本不必跟她讲客气。我说:“这个不行,不行,不行。”就挂了电话。再打过来,不接;发信,不回,我做好人可以,但是不能做傻瓜啊!

  那几天汪燕燕不断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出于礼貌,十次来电我接一次,十条信息我回一条。这样过了几天,突然就安静了。这安静让我很不适应,也很不踏实。这天下午我在学院门口碰见小蒋,他正从外面进来,说:“致远,下课了?”我说:“刚下课。”我觉得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今天下午有课?他说:“吃饭没有?去学生食堂吃个饭去!”

  这个邀请有点意外,我感到他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有话要说。难道又来一个要我退让的?我们往食堂走,他说:“你要小心汪燕燕,她在外面说你呢。”我说:“我这个人还有什么好给别人说的吗?再说也不值得让人说啊!”他说:“她说得很难听呢。”我说:“我这样的人还有人来咬?那她也要能找到下口的地方吧!”就把前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我们在球场边停下,看学生踢球。小蒋说:“一个人自恋吧,可以理解,可像她这样自恋那就不可理解了。”又说,“她说你搞的那些学术那叫什么学术?垃圾!是她说的。说你的学术相当于一个中等水平的本科生,是她说的。还说都是花钱买来的,是她说的。”我说:“我不花钱出版社会给我出书吗?她的博士论文不也出了书吗?没花钱?”小蒋说:“她真的没花几个钱,她那本书没有正式书号,套用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书号,自己印刷的,可能就印了几十本评职称用。你出书花了三四万吧,她应该就是三四千。”我吃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怎么还有勇气在外面咬我?”

  我们去食堂,小蒋帮我刷卡打了饭菜。吃着饭小蒋说:“告诉你这些事,我也有点小自私在里面。我就希望致远你今年评上,我这号的,明年才有一点空间。明年几条几条硬指标下来了,硬碰硬,汪燕燕她碰得过谁?今年把你留下,她上去了,那我这号没什么出息的,明年还不能有想法。”他建议我给学校写封信,把汪燕燕的著作是非正式出版物的事情反映上去。我说:“那不好吧?”又说,“万一是正式出版的呢?”他说:“这个你不要担心,绝对可靠。”我说:“那她不恨我一辈子?”他说:“致远,好人不能这样做。你可以匿名写信,也可以用随便哪个老师的名字写,就用齐教授陶教授的名字也可以吧!那可就是实名呢,让组织上去查,一查就漏底。要说恨,你不揭她,她就不恨你吗?除非你不参评。”

  回到家我把事情跟赵平平说了。我以为她会生气,谁知她眯眼望着我“嘿嘿”地笑。我说:“碰上了这样的人,你还笑得出来。”她说:“我又没笑别人,我笑你。你是好人呢,就行行好吧!”又笑。我也笑了一下说:“你都这样说,那我就让她一年。”也笑。她把茶几一拍说:“放屁!”我说:“故意放个屁给你闻的,受不了吧?”她说:“臭,臭臭。”我说:“再说臭臭,我放个屁枪毙你。”她说:“我这一两年给你煮甜酒煮牛奶煮汤圆煮豆浆就不说了,这算什么?什么也不算。可你不会又让安安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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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四个人报副高,只有一个名额。按惯例学校要求院里排一个序报上去,为的是减轻学校评委们的压力。怎么排序由院教授委员会定。按说我应该相信这些教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汪燕燕是童校长的弟子,如果童校长逐一给他们打电话呢?那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得罪我总比得罪童校长心里轻松点吧。小蒋又告诉我说,汪燕燕已经逐个上门拜访那些教授。这让我危机感陡然上升。上升之后又回过头想,她这样做表现了她内心的焦虑,那么童校长应该是没有下决心为她办成这件事。童校长虽然是个副校长,对别人的议论还是有顾忌的,到关键时刻才会出手。

  这样想着我宽心了一点,像划着小船从急流险滩进入了平缓的大江。宽心之后又觉得这宽心没有充分理由,说真的我应该相信那些教授,他们都是我的老师,也都是很好的人。可是我也不能保证他们在双重压力之下,不会做出违心的选择啊。我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危险,很可能又吃个哑巴亏,到头来连个倾诉的地方都没有。你在院里倾诉,你等于打那些教授的脸。到家里倾诉呢?那简直是找骂。

  我想起小蒋告诉我的那件事,就到院资料室去找汪燕燕的那本书,有一次我在书架上看到过。如果真是非正式出版的,bī急了我,我也可能把这事抖落了出来,我得有个准备。走进阅览室我心里很痛苦,都是几个读书人,怎么要这样兵戎相见?搞学术不应该搞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可是,真的没有别的选择,资源就那么多,少数牛人已经占了大头,剩下的大家都拼了命去争,你不争你就没有。

  我找了很久没找到那本书,这让我更加恐慌。难道有人借走了?那不太可能,谁会借这样的书?应该是汪燕燕自己拿走了,她已经在防着这件事了。我问管理员李灿云大姐,是不是见过这样一本书?她马上说:“前两天汪老师借走了。”从汪燕燕的卡片袋里把卡片抽给我看,说:“咦,还是汪老师自己写的呢?是我们这个汪燕燕吗?”我说:“大概肯定是吧,也可能绝对不是。”

  出了门我垂着头走在林荫道下,想着别人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我真的有些绝望了。要是就我自己吧,我也就算了。可一想起平平和安安,我心里就绞得痛,我多么想让她们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啊!还有蒙天舒,他都报正教授了,这也让我心里绞得痛。我把嘴唇咬得快要滴血,这样来平衡心中的那个痛。我似乎感到湿乎乎的嘴唇有点咸味,就掏出手绢在嘴唇上按了一下,没有血,那湿湿的并不是血。我又用力咬着下唇,再按一下,还是没有血。我对自己说:“也好,不然又吃个哑巴亏。”我四下张望,看着周围没人,自己也很意外地,抬起头,把嘴歪着,“哈哈哈哈”地笑了。

  小蒋跟我打电话,告诉我过两天院教授委员会就要讨论排序的问题了,问我采取了什么步骤没有?我说:“我又能采取什么步骤?刚才去资料室找那本书也没有找到。”他说:“这件事你就信我的吧,这么大的事我敢去诬陷一个人?我这有一本,我送给你吧!”我觉得跟他见面有点不好,好像搞地下活动似的,就说:“你什么时候放我信箱,我过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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