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认不出我来了吗?”
“哟,宋大小姐。”吉士赶紧起身,与她握手,“你怎么把家里的chuáng单给穿出来了?别说,要是在街上碰见你,真的不敢认。”
“不好看吗?”蕙莲歪着脑袋。她的调皮劲儿已经有点不合时宜了。
“好看好看。”吉士笑道,“你这身花天花地的打扮,虽说让我们中国人看了犯晕,可美国佬喜欢啊,对不对?这要在国外走一圈,还能捎带着传播一下中国的民俗文化。怎么不好看?好看!”
蕙莲像是没听懂吉士话中的讽刺意味,走过去与家玉拥抱。
“秀蓉倒是老样子,还那么年轻。”
她问端午怎么没来,家玉刚要解释,蕙莲的嘴里,猛不丁地冒出了一长串英文,家玉一个没留神,还真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蕙莲整个地变了一个人。让人疑心二十年前她就已经发育得很好的身体,到了美国之后,又发育了一次。骨骼更粗大。身材更胖硕。毛孔更明显。像拔去毛的jī胸脯。原先细腻白嫩的皮肤也已变成了古铜色,大概是晒了太多日光浴的缘故。那张好看的鹅蛋脸,如今竟也变得过于方正,下巴像刀刻的一样。都说吃哪里的东西,就会变成哪里的人,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她的头发被染成了酒红色,额前的刘海像扇窗户。身材和发型的变化,足以模糊掉女人的性别,却无法掩盖她的衰老。
家玉瞅见吉士的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悲天悯人的同情之光。似乎二十年前的那场恩怨早已冰消雪融。
蕙莲照例给他们带来了礼物,照例让他们当面打开,照例qiáng调,这是“我们美国”的习惯。她送给吉士的是一本刚刚在兰登书屋出版的英文随笔集,(吉士学说天津话来打趣:喝!好嘛!一句英文不懂,这不是存心折腾我吗?)外加两枚印有哈佛大学风景照的冰箱贴;给家玉的礼物,除了同样的随笔集之外,是一瓶50ml的Esteelauder。她也没落下端午。他的礼物是一套四张装的勃拉姆斯jiāo响曲合集。她居然也知道端午是古典音乐的发烧友,让家玉闷闷地出了半天的神。
她从钱夹中取出一张照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谁是她的husband,谁是她的baby。那个黑人是个大高个子,长得有点像曼德拉。她的两个 baby也都是黑不溜秋的。随后介绍的是别墅里的大草坪。栗子满地的树林。游泳池边的玫瑰花圃。出于礼貌,家玉qiáng打jīng神,发出了持续而坚韧的赞叹之声。吉士则在一旁闷闷地抽烟。他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
宋蕙莲很快就说起了她这次回国的观感,说起了她在乡下的父母。
他们种了几亩地的大白菜,其中绝大部分都卖到了城里,剩下没有卖掉的几十颗,就直接扔到田间的草堂里去沤肥。蕙莲问他们,这么好的大白菜,怎么舍得扔掉?gān吗不拿回家自己吃?母亲说,毒得很,吃不得的。
“我在Boston的时候,听说你们中国人,一个个都变成了毒人,蚊子叮一口都会立刻中毒身亡,原以为是天方夜谭,没想到真的还差不多。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活过来的!”
吉士笑道:“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可没点白菜。就算有白菜,也不一定是令尊种的。”
蕙莲又说起他们镇上那座亚洲最大的造纸厂。它的污水不经过处理,直接排入长江的中心:
“一想到我喝的自来水取自长江,就有点不寒而栗。而化工厂的烟霾让整个小镇变成了一个桑拿浴室。五步之外,不辨牛马。”
徐吉士开始了猛烈地咳嗽。他库噜库噜地咳了半天,终于咳出一口痰来,吐在餐巾纸里,并小心翼翼地包好,随手丢在了餐桌上。宋蕙莲嫌恶地皱了皱眉,伸向桌面正要夹菜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几乎什么都没吃。
“你说的也许都是事实。”吐出一口痰后,吉士的嗓音陡然清亮了许多,“可中国的环境这么糟糕,客观地说,贵国也有不少责任。”
“这和我们有关系吗?”
“因为你们镇上出产的纸张大部分是销往美国的呀!”
“不知为什么,”蕙莲转过身来对家玉道,“我这次回国,发现如今的情形与二十年前大不一样,似乎人人都对美国怀有偏见。It’s stupid.”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罪恶,都是美国人一手制造出来的。”吉士仍然笑嘻嘻的,可他似乎完全无视对方的不快。
“日你妈妈!”蕙莲一急,就连家乡的土话都带出来了。不过,她接下来的一段话又是英文,徐吉士的脸上立刻显示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
“她说什么?”吉士无奈地看着家玉。
家玉瞥了宋蕙莲一眼,又朝吉士眨了眨眼睛,提醒他不要这么咄咄bī人,然后道:
“她说,你简直就是个可怕的毛派分子。”
“没错,我是个毛派。”吉士依然不依不饶,“在中国,凡是有良心的人,都正在变成你说的毛派分子。”
宋蕙莲看来有意要结束这场辩论。她没再理会徐吉士,转而对家玉感慨道:“可惜,今天晚上,端午老师不在。”
她依然称他为老师。不过,在家玉看来,即便端午在场,即便他本能地厌恶毛派,他也未见得会支持蕙莲的立场。
终于,他们很快就谈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场聚会。本来,他们三个人可以作为谈资的共同回忆,并不太多。
蕙莲说,那场聚会从头到尾就是一个jīng心设计的圈套,是个yīn谋。两个纯洁而无知的少女去招隐寺,朝拜从上海来的大诗人。“可你们一开始就心怀鬼胎,居心叵测,对不对?”蕙莲笑道。
吉士的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诡秘而轻浮的笑容。他既未表示赞同,也不去反驳,只是笑。
“你们一开始就存着心思,把我们两人瓜分掉,对不对?在招隐寺,一个下午东游西dàng,害得我的腿被虫子咬了好几个大包,不过是为了等待天黑,然后和我们上chuáng,对不对?老实jiāo代!”
宋蕙莲明显地兴奋起来。她甚至娇嗔地捶打着徐吉士的肩膀,bī着他去jiāo代那天的作案动机和细节。
二十年前的那个诗社社长仿佛又回来了。
家玉稍稍觉得有点腻烦。一棵树,已经做成了家具,却还要去回忆当初的枝繁叶茂,的确让人有点恍惚和伤感。她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不论是刚刚萌动的性意识,还是所谓的爱情,如今都成了饭后的笑谈。她招呼服务员给茶壶续水,忽听得吉士道:
“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那天下午,本来我也只是想大家随便聚聚,谈谈诗歌,聊聊天。我记得,那天还去菜市场杀了一只芦花jī。可下午在招隐寺游玩的时候,两位表现出来的兴奋明显超出了常态。尤其是蕙莲。在那种气氛下,傻瓜都会想入非非。我和端午在撒尿的时候jiāo换了一下意见。我开玩笑地对他说,如果要从这两位女孩中挑一个留下来过夜,会考虑留下谁。你们知道,端午是个有名的伪君子,他听了我的话,倒没表示反对,可也没说喜欢谁,只是反问了一句, ‘这怎么可能?’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事后也没再问过他。按照我的观察,我猜想他恐怕是喜欢秀蓉的。既然如此,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蕙莲带走。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反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