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房间里有什么照明,只有在穿过整个房间的正前方的拉门前有一盏驹型灯笼,上头写着「狸山」的黑字。然后在灯笼旁,还有一个穿着红色浴衣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背面向小和田君,宛如贴在后面拉门上的一抹剪影。
小和田君走进房间里。
「真伤脑筋,来到一个令人心里发毛的地方了。」
耳边传来祇园囃子的声音。感觉就像横越一望无际、满地荒凉的原野,一直走不到眼前那个背对自己的小女孩身边。脚步沉重。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他想起小时候跟家人一起去海边的事。明明是想在温暖的浅滩游泳,没想到水温突然骤降,害他始料未及,当他发现胡踢乱蹬的脚尖踩不到地的时候,委实恐怖至极。
背脊如有电流窜过。
小和田君回头一看。
仿佛就是在等他回头,刚才的小女孩摆出奇妙的动作。
小女孩闭上眼睛,把背挺直。当她噘起嘴唇,如同在等待男朋友的亲吻时,从她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东西,掠过yīn暗的天花板,在小和田君的头上勾勒出一道弧线。借由驹形灯笼的光线,可以看出那是一尾闪着红色鳞光的金鱼。与此同时,站在驹形灯笼的旁边,面向拉门的小女孩灵活地转过身来,如同追逐着饵食的鲤鱼,一口吞下破空而来的金鱼。
小和田君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忙不迭地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女孩已经又背对着他,宛如贴在后面拉门上的一抹剪影,唯有红色浴衣的袖子还径自晃动着。小和田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转回驹形灯笼的方向。同样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面向他,站在灯笼旁。
小和田君问她:
「你们是双胞胎吗?」
然而,女孩却鼓着装有金鱼的脸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打开拉门,对小和田君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拉门对面是个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弥漫着令人感到心安的暖意。房间中央有座通往楼上的巨大梯子。
「这是怎么回事?」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令人怀念的蚊香味道。
从梯子上方传来小孩子高八度的声音。
「欢迎光临,狸猫假面。上来吧!不必拘谨。」
※
就在小和田君爬上宵山最后的梯子时,世上最懒惰的侦探浦本氏正在居酒屋「响」的吧台喝着高球【※一种jī尾酒,由威士忌和通宁水或苏打调成的花式调酒。】,身为周末侦探的玉川小姐则是在与「响」有段距离的街头。在已经熄灯的大众食堂屋檐下,抚摸着桃红色的十圆电话,要自己冷静下来:「给我冷静下来,给我冷静下来。」
她竖起耳朵,但是已经听不见祇园囃子的声音。
羊肠小径上的路灯稀稀疏疏的,一整排已经打烊的药房、医院、民宅的围墙。到处都不见宵山的气息,她似乎闯进豪华绚烂的舞台后台了。
玉川小姐原本是把喝了太多高球的浦本侦探一个人丢在居酒屋「响」里,跟踪被带进店里的小和田君才对。没想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她那天下无敌的才能偏偏在居酒屋里施展得淋漓尽致,一转眼就把小和田君给跟丢不说,想要回头,却又走进另一条走廊,闯入陌生人的宴会里,不知为何受到热烈的欢迎,害她必须狠下心来婉拒送上来的酒,匆匆地逃离现场。在那之后,她迷路迷得更澈底,来到不晓得是哪条街的巷子里。穿上带来的鞋子走路,左思右想,怎么想都只能得出自己已经走出居酒屋的结论。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陌生的街头了。
她打电话给浦本侦探,等了好久,浦本侦探才「呀喝!」一声地接了电话。话筒那头应该是居酒屋「响」,但是却回dàng着惊天动地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呼啸而过的风声,就连浦本侦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当她说出:「我迷路了。」浦本侦探回以:「那可不妙。」
「浦本先生,这件事再怎么想都太奇怪了。我再怎么路痴,平常也不会迷路迷成这样喔!这莫非是你口中『该迷路的时候』吗?」
「哦!你学会破罐子破摔啦?在该迷路的时候迷路也是一种才能。」
「我只要观察情势就行了对吧?」
「对的。」
「可是不太对劲耶。我所在的地方安静得不得了,完全没有宵山的气氛.」
「只要稍微远离市中心,巷子里都是很安静的。」浦本侦探喃喃自语地说。「说不定你比你想像的还要接近这里喔!」
「不管再怎么接近,对我来说都是很远的。」
……也就是说,远的地方有时意外地靠近。」浦本侦探说着故弄玄虚的话。「总而言之,我会继续在『响』盯稍。因为五代目他们好像还在里面喝酒。」
「浦本先生也别喝太多喔!」
玉川小姐说完这句就挂断电话,开始在yīn暗的巷子里前行。不知道哪里才是目的地。这时,她终于决定要从折磨过她无数次的迷路才能上澈底地解放自我。要迷路就来迷路吧!因为是侦探,所以就不能迷路—这到底是谁规定的?
路过已经熄灯,鸦雀无声,广大又古老的小学,又经过已经关门的废弃寺庙,走在路灯有一盏没一盏的石板路上。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脚下的人孔盖上。
上头写着「狸」的文字,四周围长着膨松柔软的毛。她蹲下去抚摸那些毛,眯起眼睛望向前方,发现在路灯聊胜于无的照亮下,路面上到处都是一坨一坨的毛。
「……我见过这玩意儿。」
她自言自语。
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去逛宵山,结果和父亲走散,一个人走在路上的夜晚。当时的自己还不是路痴,不对,应该说是小得还无法分辨自己是不是路痴。但是却充满了好奇心,朝着冒险勇敢地往前飞。自己一个人不停地往前走,相信迟早能与父亲会合。空有满腔的自信,认为自己不管再怎么迷路,也能回到该回去的地方。这股自信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那股乐天的,亦即所谓浦本侦探式的信心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当时走着走着……」
遇见了一个怪小孩。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孩的记忆。毕竟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至少她在这一带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孩子。虽说是她小时候发生的事,但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那个时代已经没有貌似围着红色肚兜的金太郎【※日本民间故事中,拥有怪力的儿童,最大的特征是穿着红色的菱形肚兜。】的小孩会在附近晃来晃去的习惯了。那孩子胖嘟嘟的,小腹的肉从肚兜挤出来,几乎对她产生压迫感。好奇怪的孩子!住在塞满了破烂的肮脏小屋里。不,不对,那孩子坚持说那是「山鉾」。怎么可能?哪有那种塞满了垃圾的山鉾?更不要说还有个小孩住在里面了。乱七八糟的程度简直跟浦本侦探事务所有得拼。那孩子是个连垃圾都不肯自己丢的懒鬼……。
与此同时,有盏微弱的灯光从她前进的方向亮起,接着便是一串连锁效应,两侧那一整排不问世事的yīn暗民宅屋檐下开始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光。
她喃喃地念着写在那些灯笼上的黑字:「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