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崇拜思想家,对哲学家则不敢赞一词。
第七部分 7. 真理愈辨愈明吗?
学者们常说:"真理愈辨愈明。"我也曾长期虔诚地相信这一句话。
但是,最近我忽然大彻大悟,觉得事情正好相反,真理是愈辨愈糊涂。
我在大学时曾专修过一门课"西洋哲学史"。后来又读过几本《中国哲学史》和《印度哲学史》。我逐渐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两个或多个哲学家的学说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有如大自然中的树叶,没有哪几个是绝对一样的。有多少树叶就有多少样子。在人世间,有多少哲学就有多少学说。每个哲学家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有多少哲学家就有多少真理。
专以中国哲学而论,几千年来,哲学家们不知创造了多少理论和术语。表面上看起来,所用的中国字都是一样的;然而哲学家们赋予这些字的含义却不相同。比如韩愈的《原道》是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的。文章开头就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韩愈大概认为,仁、义、道、德就代表了中国的"道"。他的解释简单明了,一看就懂。然而,倘一翻《中国哲学史》,则必能发现,诸家对这四个字的解释多如牛毛,各自自是而非他。
哲学家们辨(分辨)过没有呢?他们辩(辩论)过没有呢?他们既"辨"又"辩"。可是结果怎样呢?结果是让读者如堕入五里雾中,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我顺手举两个中国过去辨和辩的例子。一个是《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觉得,惠施还可以答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这样辩论下去,一万年也得不到结果。
还有一个辩论的例子是取自《儒林外史》:"丈人说:'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哪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如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
以上两个辩论的例子,恐怕大家都是知道的。庄子和惠施都是诡辩家。《儒林外史》是讽刺小说。要说这两个对哲学辩论有普遍的代表性,那是言过其实。但是,倘若你细读中外哲学家"辨"和"辩"的文章,其背后确实潜藏着与上面两个例子类似的东西。这样的"辨"和"辩"能使真理愈辨愈明吗?戛戛乎难矣哉!
哲学家同诗人一样,都是在作诗。作不作由他们,信不信由你们。这就是我的结论。
第七部分 8.我害怕"天才"
人类的智商是不平衡的,这种认识已经属于常识的范畴,无人会否认的。不但人类如此,连动物也不例外。我在乡下观察过猪,我原以为这蠢然一物,智商都一样,无所谓高低的。然而事实上猪们的智商颇有悬殊。我喜欢养猫,经我多年的观察,猫们的智商也不平衡,而且连脾气都不一样,颇使我感到新奇。
猪们和猫们有没有天才,我说不出。专就人类而论,什么叫做"天才"呢?我曾在一本书里或一篇文章里读到过一个故事。某某数学家,在玄秘深奥的数字和数学符号的大海里游泳,如鱼得水,圆融无碍。别人看不到的问题,他能看到;别人解答不了的方程式之类的东西,他能解答。于是众人称之为"天才"。但是,一遇到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他的智商还比不了一个小学生。比如猪肉三角三分一斤,五斤猪肉共值多少钱呢?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天才"即偏才。
在中国文学史或艺术史上,常常有几"绝"的说法。最多的是"三绝",指的是诗、书、画三绝。所谓"绝",就是超越常人,用一个现成的词儿,就是"天才"。可是,如果仔细分析起来,这个人在几绝中只有一项,或者是两项是真正的"绝",为常人所不能及,其他几绝都是为了凑数凑上去的。因此,所谓"三绝"或几绝的"天才",其实也是偏才。
可惜古今中外参透这一点的人极少极少,更多的是自命"天才"的人。这样的人老中青都有。他们仿佛是从菩提树下金刚台上走下来的如来佛,开口便昭告天下:"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种人最多是在某一方面稍有成就,便自命不凡起来,看不起所有的人,一副"天才气",催人欲呕。这种人在任何团体中都不能团结同仁,有的竟成为害群之马。从前在某个大学中有一位年轻的历史教授,自命"天才",瞧不起别人,说这个人是"狗蛋",那个人是"狗蛋"。结果是投桃报李,群众联合起来,把"狗蛋"的尊号恭呈给这个人,他自己成了"狗蛋"。
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上并不少见,他们成为社会上不安定的因素。
蒙田在一篇名叫《论自命不凡》的随笔中写道:
对荣誉的另一种追求,是我们对自己的长处评价过高。这是我们对自己怀有的本能的爱,这种爱使我们把自己看得和我们的实际情况完全不同。
我决不反对一个人对自己本能的爱。应该把这种爱引向正确的方向。如果把它引向自命不凡,引向自命"天才",引向傲慢,则会损己而不利人。
我害怕的就是这样的"天才"。
第七部分 9. 用历史的眼光看待一切问题
最近几年,杨武能同志专门从事中德文化关系的研究,卓有成绩。现在又写成了一部《歌德与中国》,真可以说是更上一层楼了。
我个人觉得,这样一本书,无论是对中国读者,还是对德国读者,都是非常有意义的,它都能起到发聋振聩的作用,一个民族、一个人也一样,了解自己是非常不容易的。中国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也不例外。在鸦片战争以前,我们根本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世界大势,昏昏然,懵懵然,盲目狂妄自大,以王朝大国自居,夜郎之君、井底之蛙,不过如此。现在读一读当时中国皇帝写给欧洲一些国家的君主的所谓诏书,那种口吻,那种气派,真令人啼笑皆非又不禁脸上发烧,心里发抖。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统治者,在殖民主义者面前,节节败退,碰得头破血流,中国人最重视的所谓"面子",丢得一gān二净。他们于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变而向"洋鬼子"低首下心,奴颜婢膝,甚至摇尾乞怜。上行下效,老百姓也受了影响,流风所及,至今尚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鲁迅先生发出了"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的慨叹,良有以也。
怎样来改变这种情况呢?端在启蒙。应该让中国人民从上到下都能真正了解自己,了解历史,了解世界大势,真正了解我们民族的过去和现在,看待一切问题,都要有历史眼光。中国人民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总是像解放前一百来年那个样子的。我个人认为,鸦片战争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西方人看待中国同那以后是根本不同的。在那以前,西方人认为中国是智慧之国,文化之邦,中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令人神往的。从17、18世纪欧洲一些伟大的哲人的著作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从德国伟大的诗人歌德的著作中,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杨武能同志在本书中详尽地介绍了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