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不多几天中,该照相的照相,该喝酒的抓紧喝,但更重要的是每个人在彼此的毕业留言册上留下自己的话语.
十年后,我打开好久不敢翻开的毕业纪念册,十年前的心情和心态重回眼前,平和的告别日子里也许留下的更多是彼此的祝福,但我们这一届太特殊了,竟多是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感和对前途的迷茫.
在我的本子上有这样的文字:
"老白,哭是另一种坚qiáng."
"五十年后,面对行刑队乌黑的枪口,我们想起那个相聚的午后,然后感叹当初为什么不很快乐地活着?"
"在广播学院哭过几次,每次总有你在场,以后哭的机会不多了.""原来以为这世界就是我们的了用许多颜色来画了个痛快可爷爷领着叔叔来了说真庸俗真下流真可笑你这样画没道理你眼里看到的不是太阳不是星星不是人不是右侧通行的高速公路……"
"酒后huáng昏,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生命消失的地方,雨打风chuī后的绿草丛上,白花依在,我才明白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于是带着忘不掉的过去赶海."……
打开这样的纪念册,就象打开一段尘封的历史,珍贵的东西总是不敢去随意地触碰.生命中最快乐的四年就这样在伤感中翻过去了,那些青chūn的迷惘和狂妄,那些足球场上胜负后的笑声和眼泪,那些无拘无束的梦想,那些没有任何杂念的友谊,都如同毕业纪念册一样,在仔细翻阅过后就合上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后分手的时候终于到了.校园里没有往年那样低年级同学为高年级同学送行的场面,因为低年级的同学都在各自的家中关注着时局的变化,而我们却不得不彻底从校园中离开,只好自己为自己送行.
打行李、捆书箱,一切亲力亲为,忙完自己的还要去帮女生的忙.一切收拾停当,把所有的行李堆放到校园里等待托运.那是一种逃离的景况,一切都杂乱无章,行李旁的毕业生们,脸上看不到对未来的兴奋和乐观的冲动,迷茫和疲惫是共有的表情.
行李托走回到空dàngdàng的宿舍,大家平静地沉默着,似乎是在为最后的离别酝酿着感情.
到了执手泪眼相送的时候了,我走的晚,因此我竟有两天的时间是在火车站度过的.一拨一拨地送着,去湖南的、去甘肃的、去山西的、去福建的,每送走几位同学就是送走一段记忆,哭声也是从最初的共振走向最后的哽咽,那几天的站台,倾盆而下的是泪雨.
我也要踏上火车了,虽然不久以后还要回来,但这一次的火车开动毕竟与以往不同.和车窗外的同学在火车起动的提速中越来越远,真诚和快乐的日子也如此离我们越来越远.
在长chūn,送下了好朋友又登车,早上到了哈尔滨,由于我的目的地是海拉尔,晚上还得倒另一辆车,为了度过这空白的等车一天,我上午到了松花江边.夏天的哈尔滨舒服极了,和煦的阳光打在脸上,竟打出了我的睡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整觉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疲倦至极.于是用提包作枕头,把自己放倒在江边的长椅上,很快就睡去了.
那一觉似乎没有梦.
我的大学四年生活,就在松花江边的一条长椅上,在睡梦中结束了.
〓〓〓第二节·乡居一年:无所事事的历练〓〓〓终于到了家中.
那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呼伦贝尔草原有世界三大草原之称.东北的夏季很短,从六月底到八月底匆匆地就过去了,那里的人们要经历近六个月的冬季,因此这匆匆而过的夏季是诱人的.平常的日子里,这样的夏季总是人们心中欢快而高歌的日子.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刚刚走出校园即将走向社会的人来说,那一个夏季却似乎没有感受到晴朗的天空底下那浓郁的草香.
现在回头看,那一个暑假很象是在一个旅途中,离开了一个站台,而距离下一个站台还有一小段路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让人心里空空dàngdàng的.更何况这一个夏季中,北京被人们反反复复地谈论着,本来我已经熟悉的城市重新又变得陌生起来.
像匆匆的夏季一样,这最后一个暑假很快就过去了.由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八月十号就要报到,因此,八月八号下午,我就要登车远行了.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最初还没有感觉到一种太qiáng烈的离别情绪,送行的朋友早早地就来到我家,大家在屋里谈着,开着各种玩笑.而妈妈在厨房中准备送行的饭菜.
水没了,我去厨房拿暖水瓶,推开厨房的门,突然看见妈妈一边在切菜,一边无声地掉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一幕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离别的情绪猛地一下来了.一瞬间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赶紧拿了水瓶离开.妈妈看见我,很快用笑容掩饰伤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伤感被凝固了.
妈妈老了.怎么好象是一转眼的事儿,从儿子哭哭啼啼,却一转眼找大了就要离开家乡,虽然远去北京,还算是一种安慰.但以后的日子对于母亲来说,恐怕就更要孤寂一些.也许天下的母亲总是这样,孩子留在身边,日子总是欢快的,但又怎能把孩子束在自己的身旁.把一手培养大的孩子放到更大的世界中去,欣慰与悲凉千缠百转地jiāo织着,笑容与眼泪也就自然地jiāo替着.
送行的饭大家欢欢笑笑地吃过了,心情却藏了起来.说了各种祝福的话,还是不得不奔赴火车站.
上了火车,送行的朋友与亲属不停地招手,但我在抬手的同时却一直盼着母亲的身影出现.因为母亲是坐另一辆车,也许是因为堵车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直到火车开动,母亲还没有赶到,我的心情随着火车的缓缓开动一步一步沉入谷底,眼泪忽然间掉了下来.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故乡、亲人和朋友.
以前出门上学的时候,自己就象一只风筝,不管在远方的天空中怎样翻飞,总有一根线牢牢地抓在母亲的手中,而自己也就象只候鸟一样,每年的冬夏二季总会飞到母亲的身边.而这一次风筝的线断了,自己以后怕也感受不到季节的感召了.我终于成了游子,故乡也终于成了异乡.二十一年后,我再次扯断了和母亲和故乡相联的脐带,飞走了.而北京会成为我的家成为我的梦想之地吗?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单调的声响.
八月十号早晨,火车到达北京,仿佛第一次到达北京一样,心里竟有种没底的感觉.一到上班时间我就赶到了位于复兴门大街的广播电影电视部大楼去报到.四年一个轮回,四年前我刚刚到达北京我的第一站也是这座大楼,为哥哥的一位朋友捎个东西,而四年后,我自己将成为这座大楼的一员.天空中不知是怎样的一只手在摆布着这一切.
但奇怪的事发生了.
上班报到,进了大楼后,我到哪一个部门,都有人在听了我的介绍之后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就是白岩松?""我是啊!""那你赶紧上广电部gān部司去一趟."大家都好象知道了什么,但谁也不愿意告诉我.我蒙在鼓里.
进了gān部司的办公室,接待我的工作人员听了我的自我介绍之后又惊奇地问了我同样的话:"你就是白岩松?""是啊!""经过认真考虑和一些特殊的情况,你的档案被我们退回到北京广播学院,我们不打算接收你了,请你回学校吧."如五雷轰顶,我不知道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只知道,我前面的路仿佛被堵死了,我几乎立即成为这座庞大城市中的又一个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