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接受自己的这个解释,否则,很多前人的智慧到今天依然无法被超越的事实无从解释。如今,我们脑海中的东西已经太多,到处是万卷书,随时行万里路,而思想的功能已经退化,总觉得自己是别人的“老子”,可打开《道德经》等先人的著作,却发现,其实自己更像是“孙子”。当初的老子,或许只是长久地静坐,只面对自己面对世界,然后dòng悉一切。
翻开《道德经》,上来就有趣,六个字,“道可道,非常道”。约定俗成的断句方式,可有一天,有人轻声地笑,“你换个断句方式试试?”
“‘道可,道非,常道。’任何事情,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常有的事。”
我一惊,从此接受。虽然这有可能是错的,但六个字就有这么大变化,是乐趣也是挑战。
还有五个字,我找了很久而未得。翻开《道德经》,来了,“无私为大私”。如果你真的无私,你得到的其实最多。这五个字一下把我点透,于是,走到哪儿不再仅为己争。
这一点,我们的思想工作也要像老子学。天天让人无私,然而人性是自私的,太多人贪或占,可如果换个角度,用大私诱惑你,但前提是“无私”,好多人会接受或仔细思量。多好的思想教育。
《道德经》里还说:最高明的领导,不是让人民天天都说好的领导,而是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却令一切都井然有序的领导。看到这儿,会心一笑。
现代人,都自觉聪明,万事自己去撞南墙,可老祖宗早就心知肚明地把一切说明白,看着你犯错也不着急,只不过撞南墙撞疼了时,老子们就在那里耐心等你。
每一遍,都有新意。
唐浩明《曾国藩》
读长篇小说《曾国藩》,与我接触电视是同时,都在1993年,一个从人生道路,一个从人性深处,都极大地影响了我,虽然这两者的重叠多少有些巧合。
那时的《东方之子》拍摄,时常要出差,湖南湖北江苏四处跑,刚刚开始与人打jiāo道,描述东方之子们的内心世界,于我当时二十五岁的年龄,是一个挑战。
三卷本的《曾国藩》很长时间陪伴我转战东西,从我们长期的历史教科书上看,曾国藩绝对不是“东方之子”,甚至相反,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在唐浩明的笔下,曾国藩活了,有血有肉有痛苦有挣扎有辉煌有文化,这与在岳麓书院里,唐浩明多年整理曾国藩家书紧密相连。当更多的细节出现在人物身上的时候,人有了;而当人的复杂性写清楚时,历史靠近了真实。我猜想,唐浩明写《曾国藩》可不是为了颠覆,他不过是想还原,当然应当被还原的历史还有很多,只不过,曾国藩幸运地遇到了自己多年后的同乡。
这位一生坎坷前行的老东方之子,终于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人生的巅峰。在唐浩明的笔下,细致地描绘了这一高处,便是曾国藩坐到皇帝身边,吃了一顿至高无上的饭,似乎一生,都为了这奖励一般的一顿饭。
看到这里,我过了一个坎儿。如果这意味着人生的巅峰,不要也罢。
人性如此复杂,唐浩明笔下的曾国藩,你已分不清成功还是失败,辉煌还是悲凉,是英雄还是小丑。然而,正是这一系列的不知道,把人性的复杂写得淋漓尽致,我找到了走进“东方之子”们的内心之路,不再是概念般的文字。
告别,是一个下午,地下室昏暗的光影中,《曾国藩》最后一本还剩几页,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只为推迟与一本书和一段人性之旅的告别。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结束,而思绪难平,打开笔记本,写下几千字,至今留存。
多年之后,在湖南,曾国藩与唐浩明的老家,我见到了唐浩明,简单的寒暄之中,不知浩明先生,是否听出了我的感谢与感慨。
《辛德勒名单》
记不清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哪一个年头什么季节,当时我已在电视台工作了有一段时间,然而与过去广播电台球友们的定期相聚是保留节目。
在我租来的房子里,球友们聚齐,在地毯上席地而坐,喝酒聊天之后,麻将就是我们友情相聚的借口,也是友谊延续的道具。一宿的麻将昏天黑地,有输有赢,阳光透过窗帘打在我们苍白的脸上,到了送客的时候。
不知谁,在门口的鞋柜上看到一盘录像带,《辛德勒名单》,我想起来,是头一天制片人时间借我的,说,奥斯卡大片,牛×。
“看看吧?”
牌桌上输家与赢家都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收住要出门的脚步,又席地坐下,帕尔曼的小提琴声音在充满烟味的房间里响起,一段犹太人的苦难与温暖拉开了大幕。
整整两个多小时,几乎没人说话,更奇妙和不可思议的是:刚刚打过一夜麻将的人们,竟然没有一个睡着,而当片尾字幕拉起时,窗帘再度拉开,每一个人似乎都格外清醒。
长久地沉默,大家不知该说些什么。
录音师房大文张嘴了:“看样昨天晚上,咱们打麻将,太俗了!”
他想开个玩笑,可大家竟都点头。
好片子就是好片子,我之后很久都在琢磨的事情是:中华民族比谁吃的苦都多,可为什么从来没有我们自己的《辛德勒名单》?
答案可能在对人性的理解上吧。苦难只有被赋予人性,才具有被好好表达的可能,如果为表达苦难而表达苦难,又或者背上其他意图,有时苦难都会让人笑场。
一个商业大片的导演斯皮尔伯格就这样,真正地严肃并苦难了一次,而我,则永远记住了那个麻将之夜后,不再想睡觉的早晨。
《鬼子来了》
在国产电影中,《活着》、《霸王别姬》再加上《鬼子来了》是我心目中的三座高峰。可惜,几乎都没公映。前两者看的是录像带和DVD,最后一部还真看了回规模不大的电影。
其实,姜文早就开始琢磨拍这部电影,当时他还在河北涿州拍周晓文的《秦颂》,采访中,就和我聊起过这部电影的最初构思。
再后来,姜文开始拉班子,办公室在故宫的一墙之隔,红墙古树,常常让你觉得,墙外的世界好像并不真实。其间,为找音乐,还与我聊过,给他的推荐,好像也认真考虑过。
不过,真正的震动是从试映开始的。
片子剪完了,我被邀请去参加小范围试映,估计姜文是想摸摸大家的感受。试映点在东城一条大胡同里的一家宾馆。我迟到了五分钟,姜文在院子里,啥话没说,推我进了放映厅。
惊心动魄的一次观影经历,看得出,平日话不多的姜文,已把对中国人民族性格的思考放到了《鬼子来了》之中,可贵的是,这种极其深刻的思考,是被电影语言传递着,不是什么说教或喊另一种口号。这从一会儿一次的笑声中就可以感受得出来。
电影放完了,人散去,空空的屋里剩下我和姜文,我刚想说话,他制止了我,按下放映键,重放了我因迟到而未看到的开始五分钟。这一个细节,诠释了真正的姜文。据说当初《阳光灿烂的日子》在相关部门审片时,姜文紧张万分,人家在楼上看片,他在楼下偌大的院子里不停地走动,一圈又一圈。有好事者追述:手里还拿着一把斧头。认真与求完美的焦虑由此可见一斑。为我重放这五分钟,是又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