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再谈一谈译名的问题。这个问题我起初认为比较简单:只需搞出一个译音表,然后,人名、地名、花名、树名,兵器名、器具名,都自己对号入座,岂不十分轻松愉快?然而实际上却行不通。有一些名字中国古代已有现成的译名,行之既久,约定成俗;若再改动,反而不便。这些译名必须保留。它们一保留,则我那幻想中的译音表还有什么意义?连在这一部书中想统一译音都有困难,何况其他书籍?结果我只好放弃原来的如意算盘,自创译名。最初还小心谨慎,后来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索性任意为之。好在我心里很清楚,决没有人会根据我的译名去探讨中国音韵发展与演变的历史。就让它这样去吧!
我在上面讲了这么多问题和困难,难道我就时时刻刻都同这些问题和困难拼搏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十年漫长的日子可真是极难熬过来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在过去十年中,我是既有痛苦,又有快乐;既有险阻,又有顺利;既有内心的波动,又有外来的鼓励。何况,我翻译这一部巨著,并不是单打一。几十年来的环境,使我养成一个同时搞几种科研和翻译工作的习惯。让我单打一,或者单打一二,或者给我一间清静的屋子关起门来翻译或写作,我会感到非常别扭,什么东西也写不出。在翻译《罗摩衍那》时,也是这样。除
了这件事以外,我还有许多别的工作,特别是在后期,更是这样,并且还有许多开不完的会加入进来。这一些繁杂的工作,实际上起了很好的调剂作用。gān一件工作疲倦了,就换一件,这就等于休息。打一个比方说,换一件工作,就好像是把脑筋这一把刀子重磨一次,一磨就锋利。再换回来,等于又磨了一次,仍然是一磨就锋利。《罗摩衍那》我就是用这种翻来复去地磨过的刀子翻译完毕的。
此外,《罗摩衍那》这一部书尽管长得惊人,但主题思想却很简单,一言以蔽之,不外是:正义战胜邪恶,磨难产生幸福。在“史无前例”的大混乱中,我的心情上面已谈了一些。我最初确实拥护这场“革命”,甚至在被打倒被关起来以后,也没有改变,我对它毫无正确的认识。在打倒“四人帮”以后,也就是在翻译的后期,我逐渐认识到,这一场“革命”也是一件邪恶的东西,同《罗摩衍那》中十头魔王所作所为同属一个范畴。二者在最后都被挫败了。《罗摩衍那》的主人公罗摩是一个理想人物。他经受了无数的挫折与磨难,最后终于胜利,终于享受到与爱妻团圆的幸福。本书这个主题思想,表面看来,同我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却颇有相通之处。罗摩的胜利不时带给我一些安慰,给我这枯燥工作增添了生气,给我内心也灌上了活力。我也享受到了幸福。
德国十九世纪抒情诗人吕克特曾写过几句关于《罗摩衍那》的诗:
这样富于幻想的丑怪,这样不拘形式的激昂而滔滔若悬河般的辞令,
像《罗摩衍那》显示给你的,荷马无疑曾教给你藐视它;可是这样高尚的心术
和这样深沉的情感,《伊里亚特》却不能显示给你。
吕克特这个意见非常有趣。他可能是把古希腊荷马史诗同印度古代史诗对比的第一个欧洲诗人。他大概也厌恶我上面说到的《罗摩衍那》那种拖沓繁复的文体。可是他提出了两点荷马史诗所缺少的东西:一点是“高尚的心术”,一点是“深沉的情感”,却对我很有启发。正是这两点有时候也感动了我。让我在另外一个方面享受到了幸福。
总而言之,时间经过了十年,我听过三千多次晨jī的鸣声,把眼睛熬红过无数次,经过了多次心情的波动,终于把这书译完了。我一方面满意,满意这件艰巨工作的完成。另一方面又不满意,不满意自己工作的成果。古人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苏东坡有句著名的诗:“chūn江水暖鸭先知。”我的译文也如chūn水,我这一只chūn水中的鸭,是非常明白水的冷暖的,我觉得,我始终没有能够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翻译外国史诗的中国诗体。从我的能力来说,目前也就只能这样子了。知我罪我,自有解人。后来居上,古今通例。要想真正解决这个问题,还有待于来者。我也并不是说,我做这件工作,一无是处。不管怎样,我毕竟把这一部名著译出来了。这会帮助中国读者更深入地了解印度文化,这也会大大地增qiáng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如果我这想法不错的话,我不更应该感到幸福吗?
……
我觉得,我翻译《罗摩衍那》的这十年,在中国是非常关键的十年。对我们国家的前途来说,是这样。对知识分子来说,也是这样。我是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我所感受的一切,是有代表性的,有典型意义的。从茫然、木然、jīng神空虚,到毅然,决然、jīng神焕发,这一个过程,对大多数老知识分子来说,好像是一条必由之路。我好像是一面镜子,其中可以反映出解放后老知识分子的内心变化,反映出今天我们党知识分子政策的正确与英明。现在,开创社会主义建设的新局面的伟大任务,已经摆在我们眼前。党和人民对知识分子的重视已经家喻户晓。把我这一面镜子摆出来,也许是不无意义吧!我虽然把自己比作一面镜子,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一面非常光亮美妙的镜子,其中照见的东西有美,也有丑;有善,也有恶。再来一个“但是”,即使不是一面光亮美妙的镜子,它毕竟是一面镜子。在这一面镜子里,有我自己的影子,也有其他老知识分子的影子。照它一下,对于提高我们的gān劲,促进我们的进步,也许不无作用吧!顾炎武有两句诗:
苍龙日暮还行雨,
老树chūn深更著花。
我哪敢自比为苍龙?比做老树,也许还是可以的。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再行一点雨、再著一点花的。我想,其他老知识分子大概也会这样想吧!就在这个意义上,我写了这一篇《全书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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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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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我,真是一个绝妙的题目;但是,我的文章却不一定妙,甚至很不妙。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我”,二者亲密无间,因为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按理说,人对自己的“我”应该是十分了解的;然而,事实上却不尽然。依我看,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自己的,都是自视过高的。这在人类历史上竟成了一个哲学上的大问题。否则古希腊哲入发出狮子吼:“要认识你自己!”岂不成了一句空话吗?
我认为,我是认识自己的,换句话说,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我经常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剖析自己。然而结果并不美妙我剖析得有点儿过了头,我的自知之明过了头,有时候真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这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拿写文章做一个例子。专就学术文章而言,我并不认为“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真正满意的学术论文并不多。反而别人的学术文章,包括一些青年后辈的文章在内,我觉得是好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情呢?我还没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