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过一回他的电动车,北门坡的坡度不大,车开到一半怎么也爬不上去了,一边发出诡异的声音,一边往下出溜,我嫌他的破车肾虚,马力太小,他嫌我身体太沉。
没拌几句嘴,车子歪倒在路旁,筐子里的jī脖子扣了我一身,旁边骑自行车的游客嗖嗖地路过,好奇地瞅瞅我们。
我说:老家伙,你挣的钱买辆大哈雷摩托都买得起吧,抠吧你就,抠死你!他忙忙叨叨地捡jī脖子,觍着脸笑,不接我话茬儿。
一谈到钱,老兵就装聋作哑。
丽江是一方江湖,既是江湖,难免多是非。有些闲来无事的人爱嚼舌头根子,他们不生产八卦,只是家长里短的搬运工。
老兵火塘的生意火得一塌糊涂,难免让人眼红,故而常常占据丽江八卦的风口làng尖。
有人说老兵往死里挣钱是为了将来举家移民,有人说他用这些年挣来的钱收购了好多个纳西院子,早已跻身丽江客栈地产大炒家的行列。
对于前一个说法,我嗤之以鼻。
移民,移你妹啊,这老家伙一口江浙年糕普通话,听得人一个头两个大,我不信他忍心去祸害其他国度的人民群众。再说,他移民了能gān吗?摆摊卖烧烤吗?
对于后一个说法,我无从替他辩解什么。
2009年后,很多集团行为的连锁客栈入驻丽江,大手笔地收房子、收院子,只要位置好,付起款来眼睛都不带眨的,商会模式的运作慢慢侵蚀丽江古城固有的客栈市场,把价格泡沫chuī得很大。
市场受到这么猛烈的刺激,不论高端的客栈还是低端的客栈,整体的价位上浮是无法避免的。
拿最偏僻的文明村来说,当年一万元一年的院子,现在八万元都拿不到手,这还只是房租,如果租下院子后,略微装修打理一下,开门做上几天生意,倒手一转就是几十万元的转让费,赚的就是这个转让费。这种钱虽风险大,但来得容易,投入产出比实在是诱人,不少人用此手段短短一两年谋出了百万身家。客栈房地产在丽江古城是种变相的期货,至于接收的下家是否能继续接着转出去,那就各安天命了。
我傲娇,自诩古城清流,抹不下脸来染指这一行当,周遭jiāo好的朋友都穷,也没什么资本,都玩不了这种心跳。
老兵是我身边唯一gān这事的。
其实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大手笔,他算不上大炒家,但手头五六家院子是有的。按照一家院子几十万元的收益来算,几百万元的身家是妥妥的了。
我曾在他其中一家客栈里借住过几日。短短几日里,光我遇到的过来询价要盘店的人就有四五个,老兵心狠手辣,报价高高的,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各种玩心理战,一副恶俗的生意人嘴脸。
我看不太惯,刺激他说:牛B啊,加油加油,多挣点儿养老钱哈。
他笑而不语,顾左右而言他。
一和他谈到钱,他就装聋作哑。
我没有资格对老兵表达失望,世人谁不爱财?他不偷不抢,你情我愿地倒倒房产而已,谈不上有什么错。
只是在我心里,一个那么有骨头的人,一个曾经那么英雄的人,一个曾经把终生俸禄全部捐献给希望工程的人,居然在晚年如此逆转,如此入世爱财……说实话,心下实在是难以接受。
或许是我太苛责老兵了吧,或许是我还太年轻……
我找了个借口,搬出了老兵的客栈。
若gān年来,我有个习惯,每年都会在丽江过chūn节。
老友太多,年夜饭一般要赶四五场,一般最后一顿是陪大和尚吃,而第一顿一定是在老兵家吃,我若晚到,他举家停箸等我。
但2013年chūn节前的除夕,我没去老兵家吃年夜饭。
他打电话过来,我找借口推托,他在电话里叹口气,说:你这个小浑蛋……明天早上别忘了来给我拜年,不来没有压岁钱。
老兵每年大年初一都会给我封一个压岁钱红包,祝我好好发育、茁壮成长。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用短信向老兵拜年,没去拿红包。
整个2013年,我太忙,没回丽江几趟,每次都匆匆忙忙的,一整年只在8月1日那天和老兵喝过一次酒,chūn节时的那次慡约,他不提,我不说。
关于老兵的房地产生意,我不提,他也不说。
8月1日那场酒,主角不是我和他,有酩酊大醉,但没有白银、huáng金和青铜时代。2013年是古城的多事之年,新店铺和新客栈一堆一堆地冒出来,不堪重负的老房子接二连三地着火,火势汹汹,烧得人提心吊胆的。古城的消防支队日日严阵以待,但丽江的店铺实在太多了,冷不丁就在哪个犄角旮旯闹出幺蛾子来。我从外地打电话回去,朋友们细细给我描述火场的情形,有些火灾仅仅是因为一个烟头或一根老化的电线,听得人一身冷汗。
朋友告诉我说,鉴于火灾隐患,如今的古城禁止明火,原先家家户户惯用的火盆、火塘和蜡烛台如今通通被取缔。
他们说,老兵火塘烧烤本是特批的唯一一家可以用炭火烧烤的店铺,但老兵主动改造,把炭火烧烤改成了电磁炉烧烤,常客不习惯,生意大不如前。
他们还说,听说老兵把手头的院子全部出手了,他现在手头汇拢了一大笔钱,大家都揣测老兵快离开丽江了。
对于老兵火塘的改造,我略惊讶了一下,并未太当回事。
但听闻他即将离开的揣测,心里还是很难过,这老家伙,挣够了钱要走了么?
2014年chūn节,我回到丽江,不用老兵请,年夜饭我主动跑了过去,老兵火塘里一堆生面孔,服务员全都换成了一水儿的大小伙子,个个结实得要命,吃起菜来和打仗一样。
老兵高兴坏了,一口一个小浑蛋地喊我,他舀了一大瓢樱桃酒灌我,还让拉措加菜,给我煮空运过来的螃蟹。
我打小在海边长大,从小吃够了海鲜,实在没必要跑到云南来吃螃蟹,他不管,bī着我吃。
拉措用做红烧肉的做法做螃蟹,吃得我皱着眉头龇牙咧嘴的。
樱桃酒酒劲儿大,我很快喝红了眼。
这么好喝的樱桃酒,以后喝不到了。
桌上盘子太多,摆得太满,我站不上去,我挤坐到老兵旁边,搂着他的脖子敬酒,话一出口就拐了弯带了呜咽,我说:老家伙,我舍不得你走……
一桌子的人停了筷子,拉措嫂子一头雾水地问我:谁说你老兵哥要走了?
我说:别演戏了,你们不是把手头的院子全都变现了吗……谁知道你们接下来打算颠到哪儿去?
拉措哈地笑了一声,两手一合,啪地拍了一下巴掌,她说:钱都打水漂儿了……老兵呵呵笑着,一桌子的大小伙子嘿嘿笑着。老兵照我脑袋抽了一巴掌,他说:你个小不死的……人在阵地在,我他妈妈的哪儿都不会去!
老兵火塘多年来的盈余变成了数家客栈院子,客栈院子变成了几百万元的现金。这一大笔钱被花得gāngān净净。
老兵招募了一堆退伍的消防兵,月薪5000元起,又斥资200万元盖了宿舍营房,还购买了近180万元的专业灭火器材,并计划再购置四辆一吨半的消防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