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听磁带时很静,音乐一响,他就忘记了身上的痒痛。
他耳朵里插着耳机,腿上插满蚊子的尖嘴,两种不同的尖锐,轻轻针刺着他18岁的人生。
歌曲太多情,阿明开始失眠。
午夜他捧着随身听站在竹窗前,极目所望,苍茫漆黑的森林,无边无际。
心情跟着耳中的歌词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虽然没上过学、没读过书、没谈过恋爱、没jiāo过好友,但别人该有的情绪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
不知为何,一种无助感在黑夜里慢慢放大,让人想要放声痛哭。
他品味着随身听里凄苦的歌词,想想自己的当下,他拿在录像里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较,一个被发配到采石场搬运巨石,鞭痕累累,一个被桎梏在热带雨林里,从日出gān到日落,晒得跟非洲jī一样。
就这么和泥、搬砖、切钢筋过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吗?
那些能把声音烙在磁带上的歌手,他们都是怎么活的?
多么美妙,把唱歌当工作,靠唱歌养活自己。
我要怎样去做,才能像他们一样,一辈子靠唱歌去生活?
工友们都已入睡,酸臭的体味阵阵,酣睡声中夹杂着蚊子的嗡嗡声。
一种夹杂着愤怒的动力在阿明心底翻滚。
他翻出磁带里面的歌词,咬牙切齿地对照着随身听里的歌声一字一句学习认字。没有课本和老师,磁带里的歌者就是课本和老师,石子划在竹子墙壁上,这就是纸和笔。
下一个雨季来临时,整整一面墙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划成白,经过无数次的书写qiáng记,阿明已经可以不用听随身听就能把歌词读出来了,几十盘磁带,几百首歌词,他读写无碍。
工友们漠然看着他的自习,该打牌的打牌,该赌博的赌博,该睡觉的睡觉,没人发表什么意见,像一片随风摇摆的植物在看一只丛林中觅食的动物。
(四)
工程快接近尾声时,阿明被安排去修建地牢。
地牢修建在山坳最低处,四周悬崖,上面灌木茂密。
光地基就挖了一个多星期,采石队从远山炸来许多巨石,拖拉机运到这里,四人一组,拇指粗细的铁链捆住巨石一一抬到指定地点,阿明磨破的肩膀长出了老茧,巨石让他自此一肩高、一肩略低。
耗时两个多月后,地牢初具规模。
阿明站在这个直径10米、深15米的地牢里,抬头仰望天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猛然袭来,四周墙壁光滑,空无一物,地底的暗河里透来阵阵寒流,小吼一声便会发出巨大回响。
真的有人将被终身囚禁于此?
他爬出地牢,一刻都不愿待在这里,打心里盼望工程早日结束,期望能领全工资然后早点儿离开。工头不放人,说工程还没完,他开玩笑吓唬阿明说:你要是现在跑了的话,就把你抓回来扔进去。
虽是玩笑,却让人心悸。
又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地牢正上方修建了一座碉堡,碉堡很严实地将整个地牢隐藏在下面,通往地牢的入口不过是一个直径50厘米左右的dòng口,让人从外面无法察觉到地牢的存在,人烂在里面也不会有人知道。
终于结束了,也不知谁将被扔进去。
阿明领到了一部分工钱。
他已经很久没去过镇子上了,现在手上有钱了,他心急火燎地跑去买磁带。
湖南人不卖磁带了,他摊位上挂着三五把吉他出售。
阿明曾经见过吉他。外公外婆的寨子里有户殷实人家,他家里就有一把,寨子里的人都称之为“大葫芦瓢”。那户人家没人会弹,只是挂在墙上做装饰,不让人碰的。
吉他的声音阿明不陌生,几十盘磁带的熏陶已经让他深爱上了吉他的音色。
阿明当机立断买了人生中第一件乐器,国产广东红棉吉他,170块钱,一个星期的工钱。
除了那个捡来的随身听,从小到大,这是他给自己置办的最值钱的一样家产。湖南人收钱时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贵不贵?
他不觉得贵,怎么会贵呢,170块钱买来个希望。
阿明发觉弹出来的声音和随身听里的完全不一样,破铁丝一样,难听得要死,纠结琢磨了好几天,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怀疑湖南人卖给他一把坏了的琴,生气地扛着吉他去理论。
湖南人骂他:鸟你妈妈个×,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吗?你不知道吉他调弦后才能演奏吗?
湖南人调过弦后,阿明顺手一弹,喜形于色,这次和录音机里的音色一样了。湖南人斥骂嘲讽了他半天,然后丢给他一本《民谣吉他入门教程》。
他对阿明说:要么别练,要练就好好练,吃得苦,霸得蛮,将来你才能靠它吃饭。他怎么知道我有这个野心?
阿明的呼吸急促起来,靠音乐吃饭……就像那些磁带上的歌手一样吗?他抱紧吉他,像抱住一副登天的梯子。
湖南人不耐烦地撵走了他,没收书钱。
工程虽然结束了,但大部分工钱却被拖欠着没有结清。
边练琴,边等工钱,工钱迟迟不到,两个月后阿明加入了另一个工队,到了一个叫作富板的小镇,为那里的村庄接通电线。
富板有个叫作南亮的村子,阿明戏称它为“难亮”,道路崎岖,电缆很难架设,而且当地人都用一种排斥疑惑的态度相待,不怎么待见他们的工作。
村民不太清楚阿明他们的来意,50岁以上的老人都听不懂汉语,还好此行的司机是缅族人,沟通了好几天,村里人才放松了警惕。
这个村子有一两百户人家,依山而建,村前小河,河畔农田。
时已入秋,水稻已收割完毕,田间只剩一堆堆农户储存下来喂牛的草垛,几头水牛散放田间,不时有几只白鹭尾随着水牛,踱来踱去。
如此景致,颇能静心,适合操琴。
阿明工余时间坐在河畔练琴,教材捧在手上,吉他横在膝上,不知不觉就练到暮色昏沉,不知不觉就练到月朗星稀。水牛陪着他,白鹭飞走又飞来,并不怕他,偶有村人路过,驻足半天安静地听,也不过来聒噪打扰他。
基本的吉他和弦他差不多都掌握了,陪着叮咚的吉他声,他轻轻唱歌,水牛扫着尾巴,静静地听,水雾升起来,露水凝起来,衣衫是湿的。
这个村子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全村傣族,村子中央一座佛寺,阿明住的地方就在佛寺边上。
这是一间傣族传统竹楼,一楼堆放着僧人用的柴火,二楼原本是僧人摆放杂物的地方,现在腾出来给工人暂住。
阿明觉少,时常半夜爬起来,坐在竹楼边练琴。整个村子都是睡着的,只佛寺里有几点烛火,僧人的木鱼声有规律地响着,仿佛节拍器。
日间劳作,夜里练琴。
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村子里每户人家都通上了电,村民早已抛去了成见,对待工人很客气,阿明的心里对这个村子生出些亲近,这种感觉和在雨林里的工地时不同,同修建地牢时可谓天差地远。
工程结束,临别时,村里的头人岩嘎领着一大群村民送来了自酿的水酒。从翻译口中得知,头人很感激工人们,问工队里有没有未婚的小伙儿,他愿意把村里的姑娘嫁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