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海仍然执着地只吃跟前的jī腿菇,我把另一盘菜换到他跟前,他浑然不觉,接着伸筷子去夹我刚刚夹过的红烧huáng鱼。我不由得想:小子唉,没看到盘里两条鱼?按照常规你该夹我没夹过的另一条!
纪连海一边搛鱼,一边大发议论:“马老师,您发现没有?上百家讲坛的,人生都有点儿曲折,就说易老师吧,他高中毕业不上山下乡,能有今天吗?上讲坛的老师都有点儿怪。百家讲坛是个‘怪物公司’!”
我大乐,心想,小子唉,这你就“少所见而多所怪”啦。岂不知,在很多人的眼里,百家讲坛的老师们,唯独你纪连海是“怪物公司”!?上百家讲坛的教授,大多没啥奇怪,虽然一些人的人生道路上有点儿沟沟坎坎,毕竟还是照一步一个脚印、循规蹈矩的学者路子走来。只有你纪连海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大胆儿”,什么没学过的东西,都敢戳;什么没经过的事儿,都不怵;什么没见过的世面,都不大惊小怪!
纪连海,真诚坦率一嘎小,他的人生经历颇像连续性yīn差阳错传奇。
手舞足蹈一主讲
纪连海说:“上百家讲坛,不能跟在学校上课一样,用课件,你用课件,观众就看课件,就转移对你的视线了。”
我听了这话想:这小厮聪明,而且能琢磨事。
纪连海又说:“我给学生上课,有学生在课堂上打瞌睡,我就回去就琢磨我讲的有什么问题?打瞌睡的经常是男生。男生和女生不一样。男生啥事都知道,你再讲他知道的,他就趴那儿打瞌睡了,可是男生知道的事女生不知道,你不讲,女生该知道的不知道,我就既讲男生知道的、女生不知道的,又隔三岔五抛出个男生不能回答的问题。我就是让男生知道:‘小子唉,你还嫩着呢。’我在百家讲坛讲呢,也随时注意观众什么爱听,什么不爱听,调整我的内容。”
我听了这番话想,这大概就是中学教师和大学教师的不同,中学教师关心学生有没有兴趣?讲课内容对学生高考有没有用处?大学教师关心自己有没有讲够深度?对于提高自己的学术地位有没有用处?
我问纪连海:“你在百家讲坛讲课,好像不看讲稿?”
“我怎么不想看?我看不见啊!”纪连海说着,指着眼前报纸上的一号字大标题,“我只能看清楚这么大的字儿!”
我看看戴着啤酒瓶底一样近视眼镜的纪连海,哈哈大笑。
在百家讲坛讲演不看讲稿,是很大的本事。往往说明主讲人观点清、逻辑qiáng、资料熟,博闻qiáng记,潇洒自如。纪连海不看讲稿,却因为他根本看不清讲稿!
纪连海初次在讲坛亮相时,我很不喜欢百家讲坛推出这样的主讲,我看不惯单口相声式的讲课方式,听不惯北京土话,不乐意看纪连海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私下还有点儿想不通,名曰“百家讲坛”,怎么着也多少得是哪方面知名专家,中国有那么多著名大学,那么多著名教授,那么多“家”,为什么偏偏挑了一位模样儿稀松平常的中学教师?
纪连海,特别是他的妻子肯定不喜欢我用“稀松平常”这词儿,人总喜欢接受他人恭维,纪连海同样喜欢有人说他长得有派。有一次他到某地讲演,有人说“纪老师长得挺像郭沫若。”纪连海大喜。纪连海的妻子津津乐道地把这话告诉我。
我听了这话,就从近处仔细瞧纪连海,哦,那高度近视的眼睛确实跟郭沫若有两分相像,但整个形象绝对不像。郭沫若有大文豪的“文气”,纪连海却多少有几分“猴气”。他在百家讲坛讲课时,更是一个劲儿手舞足蹈。
我个人理解,登百家讲坛讲演,即便不一定“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至少该“站如松,坐如钟”,有点儿学者的稳重劲儿,手势应尽量少。而纪连海演讲,没一刻安宁,没一刻斯文。不是挥舞左手,就是挥舞右手,要不就gān脆举着双手。那样子,像藏族兄弟跳“巴扎嘿”。有趣的是,我家里的年轻人就喜欢看纪连海手舞足蹈,一边看,一边乐得嘎嘎的。而手舞足蹈的纪连海创造了百家讲坛最高收视率,几乎是“新闻联播”的一半儿。至今没人超过。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传奇。
公道自在人心
纪连海给人的最大启示是:机会对所有人平等。
纪连海本来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
按“龙生龙凤生凤”的习惯说法,纪连海该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一个大字不识,赶马车。他的母亲认三个字,自己的名字。
但时代变了,纪连海读书,而且读到高中毕业了。
对一个高度近视的人来说,上学是很困难的事,看不清黑板,怎么办?纪连海用“换工”的办法得到课堂笔记:同学记笔记,他下课后抄同学的笔记,作为补偿,他替同学写作业。 插图1:纪连海在昌平
纪连海的父母没文化,但智商不低。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有不少农民兄弟,即便一个大字不识,也有良好的智商。纪连海就是这样一个农民的儿子。他高中毕业时,报考北师大,考的分相当高。不管是学校还是乡亲都认为纪连海的大学生当定了。
没想到,比他低二十分的同学接到录取通知书了,纪连海没接到。
发生了什么事?小道消息说:纪连海未被录取是因为高度近视。但按规定,近视不是拒绝录取的正当理由。那么,是其他什么事儿?农民的儿子纪连海,根本没门路,也想不出门路,甚至根本想不到需要想门路,来查问这事。
纪连海到生产队报到,上不了大学,安心当农民吧。
那时人民公社还没解散,生产队长派纪连海打枣,他打了一天枣。
队长又派纪连海去赶马,他赶了几天马,因为父亲是赶车的,纪连海会驾驭马,把马赶到地头上一放,自己玩儿。
队长本来认为纪连海要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了,没想到事情成这个样儿。他同情这个分数考得高却进不了大学的农家娃。告诉纪连海:你先慢慢gān着,年底结清了账目,换你做小队会计。
忽然,公社找纪连海,要他教中学。教什么?英语。
纪连海坚决拒绝:我一个中学生怎么教中学?我也不会英语。
对他的回答是当时还流行的毛主席语录:你就gān中学,学中gān呗。
纪连海教了几周英语,突然接到通知,让他到北京师范大学报到。原来,就在他打枣、赶马、教英语的这段时间,母校老师千方百计地、执着地给这个农民的儿子争取权力,终于给他找下了上大学的资格。纪连海还一直蒙在鼓里。
纪连海入学时,一学期已过去一半儿。
纪连海根本没想还自己能不能进大学,却愣是进了大学。
这是个“公道自在人心”的传奇。
运气来了山挡不住
纪连海毕业后,在昌平教中学。他结婚了,妻子是山东青州人,旗人,青州有个“北城”,是满族人聚居区。
我听纪连海无意中说到妻子是青州人时,就感叹“人生相处不相逢”。青州是我的故乡,建国初期叫“益都”。而“北城”恰好是先父五十年前做益都县副县长时管辖的地方。父亲分管教育、卫生、民族、宗教。在我印象中,他最初骑着自行车往北城跑,后来又坐着吉普车往“北城”跑,解决满族群众的教育和就业问题。“北城人”在青州土著眼中有点儿“另类”。青州人都讲鲁中土话,北城人一口地道的北京土话。不管他们在青州住多久,永远说北京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