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耶贳是阿罗汉,三明具足,能知人根。观此二儿,与道无缘,亦自息意,不殷勤求。时彼居士复更生男,颜貌端妙,形相殊特。时耶贳复往从索。其父报曰:“儿今犹小,未能奉事,又复家贫,无以饷送。且欲停之,须大当与。”年渐长大,才器益盛。父付财物,居肆贩卖。时耶贳往到其边,而为说法,教使系念。以白黑石子,用当筹算。善念下白,恶念下黑。优波毱提奉受其教,善恶之念,辄投石子。初黑偏多,白者甚少。渐渐修习,白黑正等。系念不止,更无黑石,纯有白者。善念已盛,逮得初果。(4,442b)
这个“系念”的方法,同宋代理学家所用的那个方法,除了黑白豆子和黑白石子一点区别外,完全一样。倘若宋代理学家根本没同佛经接触过的话,我们或者还能说,这是偶合;但事实上他们却同佛经的关系非常深切,所以我们只能说,这是有意的假借。这个貌似地道中国货的方法原来也是跟佛教从印度传过来的。从这个小例子,我们可以看出来,宋代理学不但在大的思想方面受了佛教的影响,连许多人们平常不注意的末节也居然受到佛教的影响了。
1948年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佛典中的“黑”与“白”
羡林按
明年是著名学者汤锡予(用彤)先生诞生百周年纪念。我虽然不是锡予先生的正式学生,但是我读过先生的很多著作,从中受到了极大的教益。这对我的研究工作有深远的影响。1946年我来北大任教,实出于陈寅恪先生和锡予先生以及胡适之先生的提挈。我当时曾听锡予先生讲授“魏晋玄学”,一堂课没有缺过,并且认真做了笔记。因此,我自认为是先生的弟子。在纪念先生百年冥寿之际,一介学弟拟出版纪念论文集。此乃学坛盛事,实慰下怀。一介让我写篇文章,我欣然应命。但窃以为纪念论文集文章以短为宜,于是就根据多年搜集的资料,写此短文,滥竽论文集中,谨表对锡予先生仰止之敬意。
1948年,我曾写过一篇短文:《佛教对于宋代理学影响之一例》(现收入拙作《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三联书店1982年,页309~311)。我在里面讲到朱子教人用白豆黑豆来“系念”,起一善念,则投白豆一粒于器中;起一恶念,则投黑豆。我认为,这个办法来自印度佛教。我举了《贤愚经》卷十三的一个例子。我的结论是:“从这个小例子,我们可以看出来,宋代理学不但在大的思想方面受了佛教的影响,连许多人们平常不注意的末节也居然受到佛教的影响了。”
后来翻阅汉译佛典,又陆续发现了一些类似的例子,更足以证成我的前说。我现在再举出几个例子,稍加诠释。并引申谈一谈佛典中的“黑”与“白”。
《摩诃僧祗律》卷十三:
羯磨已,此比丘应作二种色筹:一者黑;二者白。不应唱言:非法者捉黑筹,如法者捉白筹。应如是唱:如是语者取黑筹,如是语者取白筹(22,334b)。
如果觉得这不够清楚,我再从对应本中举出一个例子。《十诵律》卷三十五:
若比丘已作行筹人,随僧多少应作二种筹:一分长,一分短;一分白,一分黑。说如法者,为作长筹;说非法者,为作短筹。说如法者,为作白筹;说非法者,为作黑筹(23,254b)。
所谓“筹”,是小竹片。这里讲的是用投筹的办法来裁决和尚中的争端。我不讲裁决的过程,因为那同我要讲的无关。我想着重指出的是,在这里,黑筹和白筹尽管用途不一样——黑豆和白豆以及黑白石子象征的是恶念和善念,黑筹与白筹和善恶念头无关——可是黑仍然表示反面的近乎恶的东西,而白则表示正面的近乎善的东西。东西不同,含义则一。关键不在东西,而在颜色。
白黑象征善恶,还表现在其他场合。我举几个例子。《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九:
苾刍当知,若纯黑业得纯黑异熟。若纯白业得纯白异熟。若黑白杂业得杂异熟。是故苾刍应离纯黑及黑白杂业,当勤修学纯白之业(23,674b)。
对几个名词需要解释一下。“业”,梵文karma,巴利文kamma,指的是人们的所作所为。“异熟”,也译为“报”或者“果报”,梵文和巴利文都是vipka,我们平常所谓“报应”。“白业”,指的是善行,“黑业”,指的恶行。善行得善报,恶行得恶报。《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反复说明这个善恶报应的道理,参看23,814b;827b;837b等等。到了《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卷二,更言简意赅地说明:“汝等苾刍当知,黑业还得黑报;若行白业,还得白报。”(23,1029b)
“黑”,梵文kr-s-n-a,巴利文kan-ha;“白”,梵文s,ukla,巴利文sukka。“黑业”,梵文kr-s-n-akarma,巴利文kan-hakamma;“白业”,梵文s,uklakarma,巴利文sukkakamma。“黑异熟(黑报)”,梵文kr-s-n-avipka,巴利文kan-havipka;“白异熟”,梵文s,uklavipka,巴利文sukkavipka。同在其他语言里一样,白的颜色总是同“光明”联系在一起,引申为“善”。黑的颜色总是同“黑暗”联系在一起。引申为“恶”。
黑白不但同业报相联系,而且还同人的思惟直接联系。《那先比丘经》说:“因知善恶,知当所行,别知黑白思惟。”(32,697c)有时甚至同“出家”“在家”联在一起。
在中国,黑白有时也有类似的含义;但决不像佛典中这样具体,这样复杂;用途决没有这样广泛。
1992年7月14日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列子》与佛典(1)
——对于《列子》成书时代和著者的一个推测《列子》是一部伪书,自来学者少有异议。自唐柳宗元,宋高似孙、huáng震、朱熹、叶大庆,明宋濂,清姚际恒、钱大昕、钮树玉、姚鼐、何治运、俞正燮、吴德旋、汪继培,下至章炳麟、陈三立、梁启超、顾实、马叙伦、陈文波、冯友兰、王德箴柳宗元,见《柳河东集》卷四,《辩列子》。高似孙,见《子略》,顾颉刚校,页58。huáng震,见《慈谿huáng氏日抄》卷五十五,《读诸子》:《列子》。朱熹,见《朱子全书》卷五十八。叶大庆,见《考古质疑》卷三(见《海山仙馆丛书》)。宋濂,见《诸子辨》,顾颉刚标点,第三版,页15~16。姚际恒,见《古今伪书考》,顾颉刚校点,页54~56。钱大昕,见《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释氏轮回之说》。钮树玉,见《匪石先生文集》卷下,《列子跋》。姚鼐,见《惜抱轩文后集》卷二,《跋列子》(见《四部备要》)。何治运,见《何氏学》卷四,《书列子后》。俞正燮,见《癸巳存稿》卷十,《火浣布》说。吴德旋,见《初月楼文续钞》,《辨列子》。汪继培,见《列子张注》八卷,附《释文》二卷,汪继培序(见《湖海楼丛书》)。章炳麟,见《菿汉昌育》卷四。陈三立,见《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9号,《读列子》。梁启超、顾实,见霍世休《唐代传奇文与印度故事》,《文学》中国文学研究专号页1053注8。马叙伦,见《国故》第1~3期,《列子伪书考》(又见《天马山房丛书》)。陈文波,见《清华学报》第一卷第1期,《伪造列子者之一证》(又见《古史辨》第四册)。冯友兰,见《中国哲学史》下册,页619。王德箴,见《先秦学术思想史》页51。,有的认为《列子》本有其书,只是经过了后人的增窜;有的认为全书都是伪造的。怀疑的程度虽然不同,但大家都认为《列子》是一部伪书。只有很少数的人读到《列子》而没有怀疑,像梁刘勰,宋洪迈,元刘埙,明王世贞,清褚人获刘勰,见《文心雕龙》卷四,《诸子》。洪迈,见《容斋续笔》卷十二,《列子书事》。刘埙,见《隐居通议》卷十九,《列子jīng语》。王世贞,见《读列子》。褚人获,见《坚瓠续集》卷四。等。另外还有两家,虽然也承认《列子》不是出于列御寇之手,但大体上却是替《列子》辩护的:一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十八子部道家类;一是日本学者武内义雄江侠庵编译《先秦经籍考》中,《列子冤词》……可惜这些替《列子》辩护的学者们的意见都太空虚,不能让人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