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_蒋方舟【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蒋方舟

  她继续说:“毛豆死之后,他有一次对我说,应该有人赔偿我们。我问该怎么赔偿,他说比如人的平均寿命是70岁,毛豆活到6岁,就用年平均收入乘以中间差的64岁,这个钱,是毛豆本来可以给这个家里带来的钱,这钱应该有人赔给我们,你说他是不是异想天开?”

  她挖出自己隐藏最深的伤口,再浇上滚烫的水,试验是否依然有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qiáng哥却自顾自地说:“我前妻也是个疯子,养了条狗,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后来狗跑了,她悬赏十万块去找。后来,她跑了,我根本没想去找,一分钱都不花。”

  樊怡觉得有些寒意,把被子裹得紧了一些。

  qiáng哥继续说:“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当初抛弃我,和他好。”

  樊怡的记忆忽然恢复了,她与qiáng哥并不是无疾而终。大学一年级的寒假,qiáng哥一直盼着她回老家,她却和刚认识的柯宏志在东北玩了一冬天。站在街头吃黏豆包,冻得硬邦邦的,碰着牙齿有种结实的快感。她戴的棉手套不够暖,柯宏志把自己的皮手套借给她,在她脱掉手套的刹那迅速在她手背吻一下,像电影里的王子。然后套上他的手套,体温如电流一样从指尖传遍全身。

  另一边,她依然与qiáng哥每日通着电话。直到一年之后实在瞒不过去了,就打电话跟qiáng哥分了手,把他寄过来的信、衣服和钱全部退了回去。qiáng哥非常痛苦,也坐火车来学校找过她,她避之不见。后来终于被苦等几天的他堵住,当面又把电话里的话说了一遍。

  “根本就是个错误。”她记得自己说。

  一生从来没有那么残忍过,过了痛苦的纠结期,心多了一层角质层,像石头那样冷硬,竟然也有种角色扮演的快乐。

  “你以为自己特别与众不同吧?”qiáng哥冷笑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忘。他开始背诵她当年分手时说过的话,语气比她当年更冷。

  樊怡说:“我求你,别说了。”

  qiáng哥说:“我当时就想,永远不要再见你,我在你身上làng费了那么多年,甚至分手之后,还有好几年,我他妈的都làng费掉了。”

  樊怡说:“那是当时,现在……”

  “现在怎么样?”qiáng哥问。

  樊怡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什么,当时和现在毫无区别。

  qiáng哥把烟头捻灭,翻了个身,趴在她的身上,气息喷在她的脖颈。“现在怎么样?”他低声说,用一只手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如同他当年在台球室里做过的那样。她感到一片冰凉,听到“咔嚓”一声响,是手铐。qiáng哥恶作剧般把她身上的被子掀开,她赤身luǒ体地bào露在冷空气下,却满额头都是汗。

  他却下了chuáng,穿上裤子,站在chuáng边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就像腰间“H”的皮带扣一样冰凉,划过她的身体。

  樊怡惊惧地扭动着身体,说:“快点儿拿钥匙打开!”

  qiáng哥不慌不忙地扣上所有衬衣的扣子,说:“别急。”然后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得很大。一个古装剧,女主角正在声嘶力竭地说:“你滚!再也不要回来!”

  然后,qiáng哥起身,打开房门,离开了。走之前,他似乎回头看了一下,欣赏了一阵她恳求的表情。他的一系列动作在她的眼里像是慢动作,她还有些迷茫,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听到门锁“咔嗒”一声落上,才彻底明白过来。

  樊怡发疯一样扭动着身体,晃动着手臂。chuáng头是一整块木板,晃动得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一种沉闷而微小的响声。她大声地叫着:“救命!”声音却湮没在电视的声làng里。她被锁在一张大chuáng的正中央,吃力地踢翻chuáng头柜上的台灯,却只在地毯上发出很小的响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踢chuáng头柜,声音同样小。

  她累了,用仅存的力量号啕大哭。一系列的动作让她的四肢都麻木了,心跳和血液的流淌都变得很缓慢。她觉得自己不再处于人类的时间当中,而是被静止的水裹挟着,没有目的地。

  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停止了哭泣,樊怡也停止了哭泣。

  第七章

  柯宏志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写的那封信依然完好地放在粘住的信封里,他把信拆开:怡:

  我坐在阳台的地上给你写这封信,如果我的字变形了,这并不是出于痛苦或者情绪的激动,而是因为我把信纸放在了膝盖上。

  我脚上穿的是几年前你为我买的拖鞋。我从来不喜欢这双拖鞋,因为它在地板上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像现在,所以我只好出来给你写这封信。可是,这双鞋我一直穿着,因为它是你买的。

  你睡着了。过去,我最喜欢梦中的你,梦中的你恬静而充满暖意。我依然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么多的巧合,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小镇,又上了同一所大学,甚至我表妹婚礼的伴娘是你的表妹。可是,我们竟然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共同认识的人、街道、教室、楼梯的扶手,都没有早一点儿提醒我们相遇,缘分戏弄我们多年,就是为了让我们在最好的时间相遇。

  我带你回我的宿舍,窗户开着,窗外有白色的夹竹桃。chuáng板的声音非常响,你总是很小心,怕惊动楼下的人。我们笑一会儿,抱一会儿,哭一会儿。那时候我们的体液和眼泪都那么的纯洁和gān净,就像早晨花瓣上的第一颗雨露。

  在后来的每一天里,我都在想,那时的天为什么那么蓝?蓝得让人觉得大海就在步行可以去的不远处。那时候的人们,也那么天真,为了简单的理念,就可以去死。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那时的我总是对你这样说,抱着你总容易产生各种悲壮的想法。我这样说,你就会更加抱紧我说:“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怡,你撒谎了。不,我绝没有怪你的意思,因为我也撒谎了。道不行,可我仍然在乌七八糟的生活里挣扎苟活着,欺骗着自己,就像在做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后来,我不得不醒来。因为毛豆没了。

  是我去认的尸体,因为你没有那个胆量。我们之间的沟壑,是否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呢?我看到了他死去的模样,而你没有,所以我相信他已经死了,而你不相信。是的,内心深处你从来不曾相信,不要提高音量和我争辩。我已经厌倦了争吵。

  死亡证明是一张硬纸片,分别开给派出所和火葬场。我们的孩子活过的证据,最后就只有这一张小的纸片。

  火葬的那天你也没去。我的父亲,毛豆的爷爷,生前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火葬,后来找了一块风水很好的吉祥宝地埋着。几年后村里的地卖给了开发商,他的坟被刨了出来,我去移坟的时候,才发现棺木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这估计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当时,我想,自己死的时候,就让毛豆把我火葬了,撒在海里。等有一天,你也死去,就到海里来找我。

  我们都没有想到,毛豆会是先死的那个。

  火葬的时候,焚化炉里突然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故,或者奇迹。结果工作人员说,每个人被焚烧的时候都这样,我非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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