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你厌恶我和你说这些吧?可是,请不要把这封信扔到一边,看完它,我恳求你。这是现在唯一能够和你jiāo流的方式。
现在的你,依然在睡着,发出很重的呼吸。现在的我,已经不希望进入你的梦中。
毛豆不喜欢自己睡,总喜欢上chuáng和我们挤。孩子这一点儿像你,有种yīn郁的蛮横,一旦下定了决心,身子就像灌了千斤重的铅。后来,那团汗津津的、死沉的小小的肉没了,我们就再也睡不着了。你开始吃安眠药,吃得越来越多,我不敢睡熟,因为怕你在睡梦中死去。
你醒着的时候,满身盔甲地把自己完全封闭住,一点儿感情都渗透不进也不流出;睡着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以慢得难以察觉的速度生长扩散,直到把我也慢慢吞没。
天已经有点儿亮了,我听到了远处的jī激昂的打鸣声。你还记得吗?毛豆还在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在楼下的空地玩“老鹰抓小jī”的游戏,我之前也不知道,这个游戏竟然也可以三个人玩,一个坏人,一个保护者,一个弱者,不断变化着身份。
现在,毛豆不在了,我们失去了保护者。只剩下一个坏人,一个弱者。我们jiāo换身份,彼此折磨。
我不敢当面向你告别,因为我缺乏当年追求你时的勇气。或许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勇气,是善良如你,给了我幻觉。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可我喜欢通过你的眼睛审视的我,一个正直、智慧的人。现在,这个人在你的眼睛里已经死掉了。
我写到这里,发现我连在信里向你告别的勇气都没有。可我要走了,永远离开。
我多希望这是一封没有尽头的长信,可我的信纸已经写到了结尾。最后,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否有资格说:我爱你,我曾经爱你,我仍然爱你,我将永远爱你。
柯宏志拿着这封信走到了厨房里。他打开燃气炉,第一次没有成功,又打了一次火,才出现了蓝色的火焰,他把这封信放在火上,信是从结尾开始燃烧的。
他把信纸放在水槽里,让它自我消灭,然后在锅里装了一半的水,等着水烧开。
他要给自己下一碗面,然后一边吃面,一边等着樊怡归来。
“就打算这样跟别人斗一辈子。我身边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被自己的美德所折磨,对生活倍感绝望,因为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青chūn年华都耗在批评指责他人的种种恶行,然而他们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他们的生活索然无味,只能靠幻想自己也能像当权者一样滥用权力聊以慰藉。”
我知道一些人,失去了事业或亲人后徒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毫无意义的真空中生活,他们做的许多事终究是对真空下的窒息做无望的对抗。
青岛 爸爸
怀念,就是任由生活中的那个窟窿敞着,永远不愿意补上。
第一章
这是一座以中部地区jiāo通枢纽而著称的城市,火车站却是今年才刚刚整修过。正面庄严宏伟,如花岗岩宫殿。阳光穿透半圆形的窗户,照在大理石地板上,光芒反she,为奔赴在生生灭灭每一天的人们脸上增添了一些喜悦。
少女朱晓光混杂在火车站出口等着接人的人群中。贴身的大红毛衣穿在她身上并不土气,胸部漫不经心地隆起,像是一颗浑圆的火柴头,在每一个路人心里的沟壑表面摩擦着,点燃一团小小的火焰。
晓光很白,眼睛是琥珀色的。她的爷爷是太奶奶和一个英国人所生,英国人抛弃了怀孕的太奶奶,然后太奶奶才嫁给了太爷爷。这一股无情而诡异的异国血液,在家族里沉寂了近百年之后,忽然在朱晓光的脸上显现。
朱晓光很厌恶别人打量她的脸,似乎他们在从她的五官中探索着多年前这一桩不光彩的桃色绯闻。然而,人们还是爱用余光打量她,尤其在这样等待列车到达的无聊时刻。
姐姐多次预告要坐飞机回来,结果临行前一天,说还是要坐火车。“现在的飞机,简直没有点。你们没坐过飞机,不知道……”姐姐在电话里解释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晓光和母亲都知道,飞机再晚点也比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省时,还是省钱的缘故。
“给家里人显摆什么?”晓光有点儿气闷,抱怨道。
“你姐姐也不容易。”母亲依然笑眯眯的。这一个月以来,母亲的脾气好了很多,不仅不再发脾气,还主动替一切值得和不值得被原谅的人找借口。因为不喝酒了,胖了一些,老熟人都很惊讶母亲长得越来越像观音。
虽然对姐姐有怨气,但真的在人群中看到她的时候,朱晓光还是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姐姐冲上来抱住她,她把脸埋在姐姐上衣领子柔软的人造毛里,眼眶有些湿润,像劫后重逢的感慨。
“这么瘦啦?九十斤有没有?”姐姐捏着她的胳膊,问道。
“现在还胖了一些,半年前瘦得只有八十斤。”
“我高三的时候胖了十几斤,你倒是瘦了。老实jiāo代,是不是谈恋爱了?”姐姐笑着问。朱晓光心里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姐姐说:“你得吃胖点,要考声乐的,你看外国那些唱美声的女人都肥成什么了,胸那么大。”
朱晓光不语。她觉得姐姐也变了,说话的表情和动作都夸张了很多,像是刻意要做出洒脱的样子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去过大城市的人都会变成这样。
姐姐样子也不一样了。她不同于朱晓光的高挑显眼,是小巧的类型,心形小脸,厚厚的花瓣一样的唇形,眼睛不笑也是月牙一样弯着。如今却像是故意要把眼睛笑弯,有了半圈勉qiáng出来的皱纹。
无暇去分析姐姐的端倪,少女朱晓光有自己的心事。
一进单元楼,就看到两面相向的墙上都贴了“囍”字,旁边是“疏通下水道”和“公安局备案开锁”的油漆喷字。
家在四楼,防盗门上也贴了大红“囍”字,姐姐看到,忍不住轻轻地“哟”了一声,这一声本来毫无意义,在朱晓光听起来却像是嘲笑。
母亲来开门。“胖了!”母亲看着姐姐,叫道。
姐姐脸色有些尴尬,随即撒娇道:“天天在外面吃饭,能不胖吗?我带了礼物,拿给你看。”引开话题,身子也旋转着跳舞一样轻快地进了屋,打开行李箱。母亲孩子似的蹲在行李箱旁边,快乐地发怔,朱晓光知道她的快乐并不是因为期待着礼物。
“哎呀,火还没关。”母亲猛地起身,冲进了厨房。她最近总是这样,慌张地乱了章法。
“张叔呢?”朱晓光对着厨房曼声喊道,直至今日,朱晓光仍然叫不出“爸爸”两个字,幸而母亲虽然和他领了证,但还没有正式生活在一起,所以母亲也没有和她计较。
母亲的背影一僵,说:“说结婚前一天不能见新娘,运气不好,我让他回去了。”说到“新娘”这两个字的时候,母亲犹豫了一下,自己也有些羞,然而并没有找到更恰当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