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夕小学升初中那年的暑假,爱上了绘画,并且成为方圆几公里唯一有爱好的孩子。她每天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画册。母亲在灶台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将画册平摊在膝盖上,童声童气地向母亲介绍一幅幅名画,还要小心画册不要溅上飞出的油滴。母亲连背影都看得出敷衍来:“喏,喏,你让开点儿。”
没有人能看出她想用一点点色彩斑斓的碎片,拼凑出一个理想家庭的努力。
一家人吃鱼,用筷子把鱼戳得枪林弹雨,贪婪地把筷子头放在嘴里一嘬,沾满唾液,继续戳下去,从老到小,神情与动作一模一样,仿佛诅咒。
姜夕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纸巾,平摊在面前的桌子上放剔出的鱼骨。
母亲看到了,用筷子指着姜夕,招呼全家人来看这个奇观:“我们家养出个大小姐。”桌上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母亲笑得最大声。
他们也没有恶意,姜夕对自己这样说道,可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热了,内心兀自结了一层冰。
姜夕曾同时生活在两种人生中。
一种是她为自己构建出的绘画世界,用笔触模拟出的日光变幻、丰腴洁白的女子被风chuī起的金huáng发丝、艺术家们坎坷而荣耀的人生,“卡——拉——瓦——乔——”,她喜欢重复这几个音节,仿佛是一个打开陌生世界大门的咒语。
另一种人生,是真实的,没有奇迹的。她需要讨好一切不愿讨好的人。
两种人生的唯一接触点,是她对于未来生活的幻想,黑暗退尽,冰雪消融,家人起立为她鼓掌。
可现实是,无论她在本市本省的绘画比赛中得多少奖杯,她的家人都兢兢业业地保持着视若无睹的姿态。他们害怕自己的鼓励会让她把“画画”这个业余时间搞的东西当作终生的事业。
直到姜夕考上了美术学院,离开家。两个世界jiāo汇的可能性终于彻底消失了。
第二章
酒店房间很大,正对着台北最美的天际线,云与青黛色的山之间是一道huáng昏的余晖,高耸的老旧建筑像是山谷雾气中的海市蜃楼。
姜夕没有花太多时间看风景。她迅速冲了个澡,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里。一溜从黑到白之间渐变的色谱:黑、深灰、珍珠灰、象牙白、奶白、甜白、白。乔意很不满她的穿衣风格,他比她大十八岁,刚好大出一个青chūn来,却在姜夕身上享受不到年龄差距给感官带来的新奇和刺激,简直是上当受骗。
套了一件没有轮廓的黑裙子,姜夕赶紧下楼。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一到大堂就看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儿微笑着迎上来。
红发女孩儿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接姜夕去布展。女孩儿很娇小,穿球鞋,比姜夕矮一个头,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和破dòng牛仔裤。她的动作和表情虽然稚气夸张,却有掩盖不住的jīng明锋芒,她连连惊呼姜夕本人比照片更美。
两人握手,姜夕看着女孩儿指甲上印着小恶魔的图案,十分有趣,女孩儿则打量着姜夕拳头中指上的六爪镶嵌钻戒。姜夕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戒指,把大得显眼的钻石藏到了手掌内。
“乔先生没有一起过来?”女孩儿帮姜夕拉开酒店的大门,随口问道。
姜夕和乔意订婚的事虽不是秘密,可也没多少人知道。姜夕有种被人窥探和研究的不适,把门拉住,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女孩儿立刻感觉到了,笑容僵在那里。
姜夕意识到自己近来对年轻人有越来越多的不满和理直气壮的苛责,尤其是对漂亮聪明又有野心的女孩儿,这恐怕是衰老之后才会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她软了口气,笑着问道:“刚毕业吗?”
女孩儿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笑道:“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杂志社,没钱租房,住在办公室的储物间里,门都锁不上。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些男同事,四十多岁,每天早早地到办公室,打开我房间的门,大口吸一口气,说:‘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没有比同情更能迅速拉近距离的情感,红发女孩儿听得又惊又气:“那你没告他们性骚扰?”
姜夕笑了,说:“我们那时候怎么敢对长辈拍桌子?”
国营的杂志社大部分的员工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老雇员,因此杂志社维持着一种如今稀缺的大家庭感:温暖但是藏污纳垢,每个人都坦然地bào露出自己懒惰、丑陋的一面。家丑不可外扬,面对龃龉,大家默契地捂住彼此的眼睛。
红发女孩儿突然想起什么,从大包里找出一个资料夹,翻开是一张影印的老照片,那是杂志社创刊十周年时的员工合影,大家坐在台阶上,笑容灿烂。
“是这时候吗?”女孩儿问。
“这你都能找出来!”姜夕很惊讶,看到照片里的自己众星拱月般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穿绿色的一字领背心和高腰牛仔裤,无可挑剔的鹅蛋脸,歪着头,不笑,可是眼神有媚态。不分对象的妩媚就是谄媚。
“那时候的我比较软弱。”姜夕不好意思地轻声说。
在去画廊的车上,红发女孩儿坐在前座,说自己第一次看到姜夕的画是在大陆的一间画廊,当时非常惊艳。“真的很巧欸,没想到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你的画展。”女孩儿很兴奋。
听他人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姜夕有点儿恍惚。她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美国,遇见一个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科学家和他年轻的女秘书,科学家已经老得记忆力衰退,在涉及具体年份的时候总是会卡住,女秘书俯在他的耳边提醒:“1971年的时候,您刚到密歇根大学……”仿佛他已入土,而她是他的一座博物馆。
姜夕身上一阵恶寒。
她开始后悔,觉得答应做个人回顾展——也是她的第一次个人回顾展,是个错误。
她已经到了中年。按理说,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对于智慧、财富、声名,她应该感到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实在。可如今,在人生的路上走了一半,她回首望,却只看到断壁残垣,如见鬼一样心惊肉跳,前所未有地轻和空虚,空调chuī出的凉风如海cháo,随时会把她卷走。
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下沉,陷入座椅里,陷入地板里,陷入柏油马路中,陷到最深处。
第三章
确定了第一幅画挂的位置,把画在浅蓝色的墙壁上固定住,红发女孩儿夸张地“哇”了一声,所有人都笑了。
画里是个男人的luǒ体。年轻男人大步行走在水边,侧面示人,微微低着头,灰白的身体,灰白色的头发,平坦的小腹被一只白鹤的脖颈缠住。男人看起来清癯而柔软。
画里的男人是她第一个正式的男友。
姜夕是那种从小就好看的女孩儿,因为画画,气质独特,追求的人也多。因此,她少女时期就给自己立下原则:不和男孩儿单独看电影,不和男孩儿单独吃饭。立下了一大堆规矩,上了大学才发现自己在两性关系上远远落后于同龄人,慌慌张张地开始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