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论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慢慢地写下去的。我想,应当在分析限定动词变化之前写上一篇有分量的长的绪论,说明“混合梵语”的来龙去脉以及《大事》的一些情况。我觉得,只有这样,论文才显得有气派。我翻看了大量用各种语言写成的论文,做笔记,写提纲。这个工作同做卡片同时并举,经过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写成了一篇绪论,相当长。自己确实是费了一番心血的。“文章是自己的好”,我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文章分析源流,标列条目,洋洋洒洒,颇有神来之笔,值得满意的。我相信,这一举动一定会给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夸上一番。当时欧战方殷,教授从军回来短期休假。我就怀着这样的美梦,把绪论送给了他。美梦照旧做了下去。隔了大约一个星期,教授在研究所内把文章退还给我,脸上含有笑意,最初并没有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直觉感到情势有点不妙了。我打开稿子一看,没有任何改动。只是在第一行第一个字前面画上了一个前括号,在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后面画上了一个后括号。整篇文章就让一个括号括了起来,意思就是说,全不存在了。这真是“坚决、彻底、gān净、全部”消灭掉了。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捧,茫然、懵然,不知所措。这时候教授才慢慢地开了口:“你的文章费劲很大,引书不少。但是都是别人的意见,根本没有你自己的创见。看上去面面俱到,实际上毫无价值。你重复别人的话,又不完整准确。如果有人对你的文章进行挑剔,从任何地方都能对你加以抨击,而且我相信你根本无力还手。因此,我建议,把绪论统统删掉。在对限定动词进行分析以前,只写上几句说明就行了。”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无法反驳。这引起了我的激烈的思想斗争,心cháo滚滚,冲得我头晕眼花。过了好一阵子,我的脑筋才清醒过来,仿佛做了huáng粱一梦。我由衷地承认,教授的话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由此体会到:写论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治学经验之谈(2)
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写规模比较大的学术论文,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剧烈的打击。然而我感激这一次打击,它使我终生头脑能够比较清醒。没有创见,不要写文章,否则就是làng费纸张。有了创见写论文,也不要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空dòng的废话少说、不说为宜。我现在也早就有了学生了,我也把我从瓦尔德施米特教授那里接来的衣钵传给了他们。
1987年
季羡林谈读书治学 第三部分
陈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1)
站在学术新cháo流的前面
各国学术发展史都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学术同宇宙间万事万物一样,都不能一成不变,而是要随时变动的。变动的原因多种多样,但最重要的不外两项,一是新材料的发现,一是新观点、新方法的萌生。梁启超论晚清时代中国学术发展时说:
自乾隆后边徼多事,嘉道间学者渐留意西北边新疆、青海、西藏、蒙古诸地理,而徐松、张穆、何秋涛最名家。松有《西域水道记》、《汉书西域传补注》、《新疆识略》;穆有《蒙古游牧记》;秋涛有《朔方备乘》,渐引起研究元史的兴味。至晚清尤盛。外国地理,自徐继畲著《瀛寰志略》,魏源著《海国图志》,开始端绪,而其后竟不光大。近人丁谦于各史外夷传及《穆天子传》、《佛国记》、《大唐西域记》诸古籍,皆博加考证,成书二十余种,颇jīng瞻。(《清代学术概论》)
这里讲了晚清时代一些新学问的开端,但是没有着重讲新材料的发现。王国维补充了梁启超的话。他说:
古来新学问之起,大都由于新发见之赐。有孔子壁中书之发见,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学家之学。有赵宋时古器之出土,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唯晋时汲冢竹书出土后,因永嘉之乱,故其结果不甚显著。然如杜预之注《左传》,郭璞之注《山海经》,皆曾引用其说,而《竹书纪年》所记禹、益、伊尹事迹,至今遂成为中国文学上之重大问题。然则中国书本上之学问,有赖于地底之发见者,固不自今日始也引自《女师大学术季刊》第1卷第4期附录1:《近三十年中国学问上之新发见》,王国维讲,方壮猷记注。。
静安先生对新材料之发见能推动新学问之诞生,从中国学术史上加以阐述,令人信服。他把“新发见”归纳为五类:一、殷墟甲骨;二、汉晋木简;三、敦煌写经;四、内阁档案;五、外族文字。王静安先生的总结完全是实事求是的,是非常正确的。
寅恪先生也发表了类似的意见: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cháo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cháo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引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6页。。
他借用了佛教现成的术语,生动地、形象地提出了“预流”问题。我个人认为,不能再有比这更恰当的表述方法了。根据这个标准,历代许多大学者都有一个预流的问题。不预流,就无法逃脱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窘境,学术就会陈陈相因,毫无生气,也绝不可能进步。征之中外学术史,莫不皆然。王静安先生是得到了预流果的。中国近代许多著名的学者,也都是得到了预流果的。中国近代学术之所以彪炳辉煌,远迈前古,其根源就在这里。
而在众多的获得预流果的学者中,寅恪先生毫无疑问是独领风骚的。他的成就之所以超绝人寰,关键就在这里。王静安先生列举的五类新发见,寅恪先生都有所涉猎。但是,人们都知道,他做学问最为慎重。他深知博与约的辩证关系。他决不炫学卖弄,哗众取宠。研究任何问题,都有竭泽而渔的气概,必须尽可能地掌握全部资料,才从中抽绎出理论性的结论来。他之所以自称为“不古不今之学”,正是他这种jīng神的表现。他自谦不通的学问,按之实际,也比一些夸夸其谈者高明不知多少倍。从他一生治学的道路来看,他是由博返约的。中晚年以后,治学比较集中。他非常尊重静安先生,“风义平生师友间”的诗句可以为证。但是他对王先生的经常改换题目,也还是有看法的。
他自己在静安先生列举的五类中,根据由博返约的jīng神,最后集中在敦煌写经和外族文字上;在历史研究方面,最后集中到隋唐史和明清之际的社会史上。生平学术创获也多在这几个方面。
总之,寅恪先生是预流的楷模。连中印文化关系史方面许多创获,也与此有关。他永不满足于已有的结论,在他一生学术追求中,他总是站在“流”的前面。
陈寅恪先生的治学方法
对一个学者来说,治学方法是至关重要的,可惜在今天的学术界难得解人矣。我不认为,我们今天的学风是完美无缺的。君不见,在“学者”中,东抄西抄者有之,拾人牙慧者有之,不懂装懂者有之,道听途说者有之,沽名钓誉者有之,哗众取宠者有之,脑袋中空立一论,不惜歪曲事实以求“证实”者更有之。这样的“学者”就是到死也不懂什么叫治学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