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部分货车司机开起车来都像开飞机一样。”
“没错。他们要养家糊口啊,所以才会争分夺秒,没日没夜地开。有时候都拼命到了极限。”因为自己有切身感受,他言语之间不乏同情,“但是我不一样,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用不着那么拼命。不过就算我不紧不慢地开,收入也不算低呢。我一英里能挣三十五美分左右,今天咱们已经跑了五百多英里,那也差不多有两百块啦。按照这个收入,我一年能挣六万多块呢。我没有贷款,也没有多少账单要付。”
“这种日子,你觉得还过得去?你其实就是一个游民啊。你没有家。”
“你不也没家嘛。”
“我知道。而且有时候我倒挺喜欢这种四海为家的感觉。就像小溪中的一片落叶,小溪流到哪里,我就漂到哪里。但我也很痛恨这种感觉,因为对任何人或任何事,我都只是个匆匆的过客。就像没有锚的船,没有根的浮萍。”
“你对我来说并不是过客。”路易斯说。
“你对我来说也不是。”她回应道。可与此同时她又惊讶地发现,她与路易斯这种日渐密切的关系反倒给她一种格外遥远的感觉。或许至近者至远,至亲者至疏,他们遭遇了一个谁都无法战胜的悖论。她正无限接近路易斯,可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一道隔开了生与死的深渊。
他也感觉到了。米莉安知道,因为他随即就沉默了下来。他不像她那样dòng悉一切,他对未来一无所知。但她认为在路易斯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感觉到了异样。就像蜘蛛能感知风bào,蜜蜂能警示地震一样,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柔和的路灯灯光洒进驾驶室。
米莉安打破了沉默,“今晚还在车里睡吗?”
“不,”路易斯说,“停车场那里有一家汽车旅馆,还带个小快餐店。”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汽车旅馆、快餐店、高速公路。”
“我的也是。”
沉默去而复归,唯有卡车隆隆向前。
快餐店里的桌子倒也整洁gān净。jī蛋做得不错,咖啡看着喝着都不像肾病患者撒出来的尿。隔壁的旅馆也很gān净,没有呕吐物的臭味儿,没有烟气。水槽上没有鬼鬼祟祟的蟑螂,房间门也不会直接对着停车场。意外之喜是这里居然还有真正意义上的走廊。这简直就是他妈的四季酒店[1]啊,米莉安心想。难道走廊就是汽车旅馆与酒店的区别?难道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酒店?她不禁怀疑。她这辈子住过酒店吗?
米莉安应该感到高兴,因为她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路易斯就是她的新台阶。
她在旅馆外面一边抽烟一边散步,但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gān什么。”她对自己说道。
这是真的,她的确不知道。
她只是破罐破摔,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并尽量让路易斯快乐。她不想去担心明天,而这种回避现实的方法目前来说还算奏效。
“可你这个笨蛋偏偏要去算什么命,结果被人家说成是人肉版的艾诺拉·盖号轰炸机[2],这下你满意了吧?现在路易斯离死只剩下五天了,你打算怎么办呢?难道要任由它发生,而你却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只管抽你那该死的香烟?”
仿佛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了手里的烟上,她捏着烟嘴儿看了看,随后狠狠丢了出去。
阿什利一弯腰,带着红红火头的烟屁股翻着跟头从他肩上飞过。
“自言自语呢?”他说。
米莉安如同大白天见到了鬼。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却不像,貌似平静的语调背后带着一丝颤抖。他侧身站着,看上去似乎比平时矮了半截,就连他一贯的自信也像身体一样打了折扣。
米莉安拍了拍她的牛仔裤兜,空的,没有刀。当然不会有。面前这个浑蛋弃她于不顾的时候,她把刀插在了那个女人的大腿上。
“你这个不要脸的还敢来见我?”
“你就这样问候老朋友吗?”阿什利gān笑了几声,那声音听起来极不健康。不,他不是鬼。
“老朋友?说得真好听。你再敢靠近,我他妈就咬死你。我会咬掉你的手指头,还有你的鼻子。”为了表示决心,她故意耀武扬威地龇了龇牙:咔咔。
阿什利才不会被她吓住。他上前一步,走进一片昏惨惨的灯光里。
于是米莉安看到了他原本gān净的脸上冒出的长短不一的胡须。他眼神空dòng,头发凌乱,但却并不是他过去钟爱的那种有型的凌乱。他现在的头发油乎乎、脏兮兮,乱得如同jī窝。
“我需要你帮忙。”他说,不,他恳求道,“我需要你。”
“你需要洗澡。你闻起来就像——”她凑过鼻子吸了一口,“猫尿。天啊,阿什利,你不是闻起来像猫尿,而是真有一股猫尿味儿。”
“我在逃命。”
“那就离我远点。”
“他们在追我,几乎步步紧bī。我必须保持警惕,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米莉安毫不掩饰地笑起来,“权宜之计。就像嫖客哀求警察一样:饶了我这次吧,警官,以后我一定改。我真的不知道她只有十四岁。”
“去你妈的,你自己还不是个大酒鬼?”
“可喝酒又不违法。”她从烟盒中抖出一支烟,用嘴唇叼住,“况且喝酒只会让我身上有股酒味儿,不像某些人,一股垃圾桶里的味道。”
“我们可以逃到别的地方,或者任何地方。只需要搭上飞机就能远走高飞了。”
“箱子呢?”
阿什利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藏得很安全,只要我需要,随时都可以拿到。”
“傻bī,你拖着一箱子冰毒怎么上得了飞机?”
“那我们就坐公共汽车。”
“啊,好极啦,我就喜欢坐公共汽车,”她模仿着电视里的口吻说,“没有什么比连续十二个小时坐在闷罐一样的车厢里闻其他傻bī的臭脚丫子味儿更让人舒服的了。真是好极啦。不过有一点你得明白: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爱去哪儿去哪儿,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他妈见死不救,把我推给那个拿枪的冷血娘儿们。我差点死在她的手里。”
她把还没点着的烟从嘴上拿下来,随手夹在耳朵上。然后原地转身,向旅馆里面走去。
“等等。”阿什利也跟了进来。缩在绿色透明遮阳板后面头发掉光的旅馆前台,睡眼迷离地望着他们。米莉安不想给他看热闹的机会,便经过制冰机,进入了走廊。
阿什利尾随其后。他伸手搭在米莉安的肩膀上。她真想咬上一口,可她不知道这只手过去一周都碰过什么肮脏东西。
所以她只是晃动肩膀,甩掉了他的手。
但阿什利显然不会就此作罢,当他再度伸过手来时,愤怒的米莉安一把揪住他的衬衣领子,猛地将他向后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