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台湾算不算是亚热带,反正天气温暖,常年不结冰,湿度很大。这些都大大有利于花草树木的成长。出台北以后,山清水秀,绿色成为主要色调。有些楼房前有小花园,栽种松柏等常绿树木,仿佛到了日本。在我的印象中,街头有不少开花的树。虽然不是由于“看花苦为译秦名”,同是中国领土,用不着“译秦名”,但是,我却确实是不知道花的名称,心头也曾漾起一丝烦恼。
街头小景,光怪陆离,变幻多端。我被禁锢在汽车小天地中,透过车窗,只能看到这一些,这当然是很不够的。但是限于时间,我也只能看到这个程度了。我现在只希望,将来能够再有时机和好运,再来台北一次。到那时候,我一定脱开一切羁绊,从容漫步街头,把一切都看得更真,更实,更细致,更完整。
血浓子水
台湾人对大陆的人究竟有什么看法呢?
说句老实话,我是带着这样的问号到台湾去的。
再说一句更老实的话,我是怀着对这个问号的回答到台湾去的,而且我的回答是悲观的,是消极的。试想大陆和台湾分开已经五十年了,中国人自己制造的一些障碍,加上外国那一个以世界警察自居的居心叵测的大国从中搅和,再加上在一段时间内儿戏般的每天pào击金门、马祖的记忆,在大陆人心中是无所谓的,但是,在台湾人心中恐怕是填满了一肚子愤懑,对大陆人不会怀有好感的。
我就是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登上了从香港到台北的飞机的。
但是,一走进飞机舱口,几位空姐亭亭玉立,站在一旁,看我年迈,立即用手搀扶,脸上的笑容,淳朴美好,令人一看就能知道,这是出自内心的微笑。平常照相,拍摄者总会喊一句:“笑一笑!”这种微笑说到坏处,就只能像电影《瞧,这一家子》中陈qiáng的“微笑”。空姐的微笑与此决不相同。我们现在号召微笑服务,这当然比当年的“训斥服务”要好上一千倍。但是,其中总免不了伪装做作的成分,令“上帝们”感到还不如当年满面怒容的训斥那样容易接受。现在台湾空姐的微笑与此全然异趣。我想,她们会知道,从香港登机到台北去的旅客中决不会缺少大陆人土的。这微笑是否与此有关呢?想到此处,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你这不是想入非非了吗?可能有点的。但是,在从香港到台北的一个多小时的飞行中,空姐们不但殷勤提供饮料,还给每一位客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们行动快捷而态度从容,事情繁忙而有条不紊,其中决没有任何假冒伪劣的成分,这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
我终于把惴惴不安的心情打发得一gān二净,怀着其乐融融的心情,登上了台湾的土地。
一走出机场大厅,又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台湾的北京大学东方语专的十几位校友,几乎是全体都赶到机场来欢迎我们了。他们都已接近或超过古稀之年,举着长达数丈的大红布标,上边写着欢迎我的字样。这真是大出我意料,一时感动得泪珠在眼眶里直滚。
这使我立即想到了我们常说的“血浓于水”四个有深刻意义的字。一讲到海峡两岸的关系,很多人口头上或文章中就自然而然流出了这四个字。今天我到了台湾,一登上台湾的土地,这四个字竟也毫不勉qiáng完全自然地涌上了我的心头。这就说明,只有这四个字才有力量说明两岸人民内心深处的真挚感情。
从那以后,在台北的十天中,我至少有两次亲耳听到台湾朋友说出了这四个字。一次是在台湾北京大学同学会欢迎我们的宴会上,会上的气氛十分真挚温暖。校友们几乎都是在建国前日寇投降后到台湾来的,年龄大都已越过了古稀。论人际关系,校友属于“朋友”一伦,是列入三纲五常的,如今再加上一个“校”字,关系更变得非同小可。北大校友遍北京,北大校友遍中国,北大校友遍世界,北大校友也遍台湾。“北大”这两个掷地能作金石声的大字,有奇妙无比的凝聚力。不管是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只要一说是北大校友,两个人的心立即jiāo融在一起,gān言万语到了此时都黯然失色,无有用武之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完全可以想象出今天晚上宴会的气氛。会长杨西崑先生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仍然在夫人的陪伴下亲临会场欢迎我们这几位从大陆来的校友。会上举杯互庆,共祝长寿。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位看来已达到了耄耋之年的女士,仪容端庄,但步履维艰,已显出了龙钟的老态。至少也在五六十年前了,她在北大读经济系,是赵乃搏教授的门生。她就是在台湾广有令誉的铭传大学创办人包德明女士。我坐在主宾位上,与杨西崑正相对,包女士在我左边,显然也是重要的席位。她耳朵不重听,我的耳朵也还对付着算是耳聪,因此,我们俩谈话很多。在觥筹jiāo错中,她忽然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两桌之间,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激动,欲语泪双流。她用颤抖的声音,含着眼泪,大声说道:“我有一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几年。今天,看到大陆来的亲人,忍不住非说出来不行了。常言道:血浓于水。台湾和大陆的人都是炎huáng子孙,为什么竟不能统一起来!台湾富,大陆qiáng,合起来就是一个既富且qiáng的大国,岿然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谁也不敢小看,谁也不敢欺负。这是中华民族绝大的好事,为什么竟不能实现!”说到这里,她感情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又颤巍巍地回到座位上。全体北大校友,在鼓掌之余,看上去都为之动容,在欢愉中加上了一点凄凉,在凄凉中又掺上了一片希望。此时,我无法猜度每一位校友内心的活动,但我想,我们大家想的都会是四个大字“祖国统一”吧。
这一位包德明校友还是一位十分信守诺言的人。我在台北,由于气候条件与大陆相差悬殊,加上以望九之年长途跋涉,患了感冒,发烧接近四十度。感冒本来是小病,可是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样高烧就非同小可了。于是台北的朋友就着实关心起来,其中以台湾大学图书馆馆长林光美女士最为积极。她通知了杨西崑先生,西崑先生立即想派他的私人医生来给我看病。光美又陪我到台大校医院去请内科主任为我检查治疗,风声也传到了包德明校友耳中。在宴会上她告诉我,她有祖传的治哮喘的灵丹妙药,答应当能送到我下榻的富都大饭店。我在下意识里暗自思忖:散会时已经到了晚上10点,送药不过是一句安慰我的客套话而已。焉知我回到旅馆,到了深夜,包女士的妙药竟真的送到了。我虽然已经睡下,但衷心感谢与敬佩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包女士还答应我,我回大陆后,她将把药方寄给我。我回到燕园以后不久,包女士的信立即飞来。到了此时,我真是动了感情。我已至垂暮之年,乎生经历了几个时代,自认为已经能“悲欢离合总无情”了。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台北的朋友们,其中当然有包德明和林光美,一下子就用她们的行动证明了,我并没有达到“总无情”的境界。“血浓于水”这几个字让我不得不丢掉我那个幻觉,承认了,即使自己到了茶寿之年,我仍然是充满了感情的。对chūn花、秋月、夏雨、冬雪,对友谊,对人间一切美好的事情,我仍然是非动真感情不行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