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_张北海【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北海

  他们从南门进去,经过两排老柏树,穿过了"公理战胜"石牌坊,顺着东边曲曲折折的长廊,没走多久就到了"来今雨轩",一座很讲究的宫殿式建筑。

  二人刚上了轩前砖地,一位白制服领班就上来招呼,"金主编,里边儿坐外边儿坐?"

  金士贻看了看上空蓝天,又左右瞄了下一个个位子上的客人。"外边儿坐。"

  领班引着他们穿过几桌客人,在罩篷下一排雕栏旁边一张白台布方桌前停住,拉开了椅子。

  "来过这儿吗?"金士贻坐了下来。

  "没来过。"

  "这儿地方好,西菜也不错……"他掏出烟点上,"看看比美国如何。"

  李天然请他介绍。金士贻想了想,跟领班叫了两瓶"玉泉山"啤酒,两客炸jī。

  啤酒送来之后,上菜之前,金士贻已经和进出好几位客人打过招呼了。

  李天然别说没来过这家餐厅,连中山公园都没进来过,小时候跟师父他们进城,也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金士贻建议他吃完了去逛逛走走。什么水榭、花坞、兰室、金鱼,什么五方土、社稷坛,什么鹿园、溜冰场,都值得看看。他又问刚才经过石牌坊,有没有注意到那儿有两尊铜像。李天然说没留意。

  "这两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施。当年在清军当兵……咱们董事长的老长官冯玉祥,就在他们手下。辛亥那年,搞了个'滦州起义',给是给朝廷压下去了,可是也算是反清革命……这两尊铜像就是bī宫之后,民国十七年那会儿,冯王祥给铸的。"

  软炸的jī很棒,啤酒也够冰。李天然也不插嘴,坐在阵阵轻风之中静静地听。金士贻还建议他没事可以来泡泡这儿的茶馆儿,像西边儿老派的"chūn明馆"和"长美轩",还有今天北平摩登人士喜欢去的新派西式"柏斯馨",是个人看人的好所在。不过他说要留神,去那儿的女的,不少都是jiāo际花和胡同儿里的姑娘。

  李天然忍不住逗了一句,"这不都是咱们的读者吗?"

  金士贻听了大笑,"这几年北平可真变了不少,"他抿了口啤酒,"政府一南下,钱也跟着跑了……从前,我还在北大那会儿,西单那边儿有个'白宫餐厅',里头有位女招待,可红了,叫'小一号'……做官儿的不来了,也没几个人有这个钱去捧场了……前几年她还在,可是听说每月赚不到三十元。好家伙!民国十五年那会儿,她每个晚上都不止这些……八大胡同的馆子,十个关了九个……"他喝了口酒,脸上微微感慨,"如今,清静是清静了不少……也就是一批文人教授偶尔凑凑热闹,可是哪儿能和从前比……什么意思都没了,连玩儿的地方都没几个了……这么说吧,如今,你上哪儿去找个'小凤仙'?"

  他又叫了两瓶啤酒,"您刚从外国回来,真不知道这几年北平有多少怪事……前年吧,市长还是袁良,他以为掏粪的好欺rǔ,可以随便加税……"

  啤酒送来了,他敬了李天然,"……说到哪儿了?……哦,好嘛!那些山东粪夫,一个个背着粪桶,把市政府给围了起来抗议……哈!"他又敬了一杯。

  "后来有人在报上写了副对联儿……你听,'自古未闻屎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哈……你听过以前在三庆园,后来去了广德楼,那个唱评戏的白玉霜没?……没?……她唱得可真够骚,尤其是《珍珠衫》、《马寡妇开店》,结果硬给我们袁市长赶出了北平,说是有伤风化……可是……"他又敬了天然一杯,再替二人添了酒。

  "可是你猜怎么着?现在袁市长早下台了,可是人家白玉霜,今天在上海可大红特红……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差点儿给忘了……"立刻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李天然,"董事长jiāo代的。"

  李天然打开了纸盒……是一叠名片。正面直排印着"李天然"三个楷字,右上角是"燕京画报,英文编辑",左下角是邮政信箱和电话。他取出一张,翻了过来。是英文。他微微一笑。除了英文头衔等等之外,正中横排着"T. J. LEE"。

  金士贻看了看手表,gān掉了啤酒,"我不回九条了。得去拜访个人。"他们就在"来今雨轩"门口分手。

  李天然懒得逛公园,一个人慢慢遛回蓝府。苏小姐不在。他自个儿绕着屋子走了走,看了看位置,把张办公桌移了移,背对着窗,既不面向金主编,也不面向苏小姐。电话响了,他犹豫了片刻才接,"喂?"

  "T. J.?"

  "Oh,Hi,蓝小姐。"

  "别叫我蓝小姐,就叫蓝兰。"

  "好,蓝兰,找谁?"

  "找你。"

  "Yeah?"

  "我和哥哥晚上夜车去天津,和爸爸过节,礼拜五回来。"

  "哦。"

  "我想请你来参加我的party。"

  "哦?"

  "礼拜六。"

  "什么party?"

  "你别管,就在家里,晚上七点。"也没等李天然说去还是不去,就挂上了电话。

  5.八月节

  他第二天还是差不多十点到的报社。只有苏小姐在。还是那身白衫黑裙,只是上面披了件绿色坎肩儿,她点头招呼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坐在那儿喝茶看报。

  李天然呆呆地坐在他的办事桌后面,看着上头的笔纸砚台墨水瓶,几叠稿纸,也不知道该gān什么。

  他去屏风后头倒茶,"有什么消息?"

  "符保卢回国了。"

  "谁?"

  "撑竿国手,刚从柏林回来。"

  "哦……"他回到他桌子,才想起刚开过奥林匹克。在船上就听说了,不过都是关于美国黑人选手Jesse Owens的消息,根本忘了中国也参加了,"还有什么?"

  "你先听听这段儿世运新闻……《北平晨报》,是咱们代表团副领队下船的时候跟记者讲的话……"她清了清嗓子,"我国篮球代表队,当与日本比赛时,因jīng神过度兴奋,致上场时之紧张,几如犯人之赴法场。失败后jīng神之颓唐无以复加,见人俯首无言,口中喃喃曰:'算了,算了。'带队之职员虽均极力劝慰,有拟请其看电影者,亦均坚谢不往。故至第二周与德国比赛,亦遭失败,盖jīng神刺激过深,迄未恢复也……",她合上了报,看着李天然,语调有点愤恨,"怪不得人家说咱们是东亚病夫!丢脸死了!"

  电话响了,苏小姐拿起来就冲了一句,"燕京画报!"然后脸色声音都恢复了,"哦……一大早儿就取走了……来了……好……那后天见。"一挂电话,就起来背上个小书包,转头高兴地笑,"金主编说,回家吧!"再又像是提早放学那样兴奋,说明儿中秋也不用来,星期四才上班,又说去找朋友去赶"真光"中午那场电影儿,又急得关照"房门给带上……",跑得之快,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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