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火可烧得有点儿邪门儿。"
又来了,又不像是问话。他chuī熄了火柴,"哪场大火?"
"哪场?仓库那场。"
"哦,那场。"他把半根焦棒丢进了桌上烟灰碟。
金士贻坐直了身子,"没听见什么吧?"
李天然笑了,"主编,烧火的事儿,还是您跟我说的……"他吐了口烟,忍不住又补了一句,"都还没上报。"
"没错儿,没错儿……我只是随便说说,"他看了看手表,"咱们这份儿画报虽然不是新闻性的,也总还沾了点儿边儿……你也算是一位编辑。"
好小子,就想这么打圆场?李天然弄熄了烟,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我没有gān过记者,也没出去采访过,可是您要是觉得有这个需要,我也可以去试试。"
"不必了。"金士贻急忙挥手,"……对了,待会儿咱们五点走。"
"五点走?去哪儿?"
"你怎么忘了?卓家老太太的堂会,礼都送过去了。"……
李天然溜达着出了九条东口。一片青天,大太阳,凉凉的,空气又gān又慡。北小街上有好些老年人在板凳上晒太阳。路上人挺多,挺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他买了六串冰糖葫芦。山药蛋,荸荠,葡萄,各两串。
今天又提,第二次了。李天然觉得那天晚上留了个记号是留对了。谁着急,谁总有点儿关系。看样子老金是有点儿鬼。奇怪蓝青峰用了这么一个人……他进了家门。
"吃了吗?"
徐太太正在院里晒棉被。李天然把糖葫芦jiāo给了她,说还没吃,"不用做了,出去买点儿什么吧。"
"客厅有个包儿,早上关大娘托我捎来的,说料子有剩,又给您做了一件……您想吃点儿什么?"
"看着办吧,九叔哪儿去了?"
"不知道,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徐太太收起了糖葫芦,披了件棉袍,出了门。
沙发上那个纸包儿还绑着麻绳儿,他解了开来,包的是件yīn丹士林布面儿丝棉袄,一排亮亮的铜扣子,穿上了身,又合适又舒服。
他双手插进口袋,觉得有样东西,是条rǔ白棉手绢儿。李天然心跳加快,脸也发热。
他点了支烟,半躺在沙发上,闻着柔软手帕那股淡香,觉得巧红也真够大胆的了。留下了他那条蓝的,回送了条白的。这要是再早几年,不就是后花园私订终身?……
他脑子有点乱,师父一家的事还没了,就惹上了这个……
"趁热……刚出炉!"徐太太院里一声喊,惊醒了李天然。他去了饭厅。徐太太已经把切成片儿的酱肘子和一堆火烧摆上了桌,还给他夹了一套。他咬了一大口。火烧还热着,肥的都化了。他叫徐太太坐下来一块儿吃。她客气了半天也没坐下,只包了两副回厨房。
他吃了三副。徐太太进屋给他那壶香片续上了开水。
"没什么事儿,早点儿回去吧,棉被待会儿我来收。"他取了两串山药蛋葫芦,把盘子一推,"这几串儿你带着,回去请老奶奶和关大娘吃……记得跟她提一声儿,丝绵袄我穿上身了。"
徐太太走了。他又喝了两杯茶,看见窗外开始夕照。好一阵没练了。他下了院子,脱了棉袄衬衫,光着脊梁,从头到尾走了趟拳,走得他浑身发热,浑身舒服,浑身肌肉发亮。这才收了棉被,拾起了衣服,进屋洗澡。
下一步该怎么走?盯羽田?怎么去盯?他住哪儿都不知道。前几天不是白跑了一趟"大陆饭店"?什么苗头也没有……李天然半躺在白瓷澡盆里,水盖到他那厚厚的胸脯,两条结结实实的膀子白里透红,松松懒懒地搭在盆边。
巧红除了没丹青的武艺,其他都挺像。说她弱,她又很qiáng。说她qiáng,她又很弱。丹青不错死得很惨,可是活着的时候,可比巧红有福气,谁都疼她。只是大师兄疼得过分,让她受不了。丹青不止一次偷偷跟他抱怨,"大师兄归大师兄,可是不能什么都是他对,怎么说都是他有理,什么都得听他的……"
李天然选了套藏青西装,双排扣,再想到是去参加人家老太太的大寿,就挑了根深红浅红斜纹领带。最后又把巧红手做的那条白手绢塞进上衣左胸小口袋,只露出一小截白边儿。
他套上了风衣,到了九条。天开始暗了,长贵正在大门口送蓝兰上车。
"T. J.怎么不来看我?"
他上去扶着车门,发现蓝兰又是一身成熟的打扮,尤其是她那两片鲜红的唇,"老天……这是上哪儿去?"
"我一个同学订婚。"
李天然一惊,显然脸色上露了出来,"订婚?"
"没听过吗?"蓝兰隔着车门微笑,用手一撩天然的风衣,"你又是上哪儿去?"
"代表你爸爸去个堂会。"
"是吗?……"她进了后座。李天然替她关门,她用手一挡,"Call me."然后自己带上了门。
李天然目送着汽车红色尾灯在扬起的灰土中消失,进了大门。中学就订婚?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自己不也是二十岁就成家了?师妹不才十八?不就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他还没进办公室,金士贻就边穿着黑呢大衣边出了房间,"走吧。"二人在西口叫了两部洋车。
街上的铺子早都上了灯。路人还不少,车子也很挤,尤其碰上电车有人上下。他们那两部洋车一前一后,慢慢穿过了铁狮子胡同,顺着皇城根奔西。
才上了新街口,两部车都慢了下来。前头乱成一片,喇叭声,招呼声,叫骂声,好几个警察指挥jiāo通也不管用。金士贻在前边车上回头大喊,"这儿下!过不去!"
北大街上塞满了车,走道上全是人,都是没事来看热闹的。进了板桥头条,也不见好,只是人没那么杂了,可是一个个马弁,卫兵,听差,车夫,跟班,一批批拜寿听戏的,还是把这条胡同给挤得满满的。
路灯全亮着。李天然老远就瞧见卓府那朱红大门上挂满了彩灯,"可真够气派。"
"等你进去看看。这是以前的昆王府。七进院子,还有大花园儿。卓老太爷甲午那年接过来的,又花了二十几万两银子在上头……"他们还没上大门石阶,已经有位认得金士贻的知宾过来招呼了,引着二人进了院子,接过了他们的大衣,给了张收条儿。
"寿堂在二院。我早上行过礼了……"金士贻四处张望,"你怎么样?"
"还得磕头?"
"可以不必……人这么多。不在乎你一个。你也不认识,反正寿礼上头有你的片子……"他让着一个个客人往里头走,"戏台搭在三院儿,下午四点就开始了。你要是喜欢听戏,可就别错过……有言jú朋的《击鼓骂曹》,还有全本儿《龙凤呈祥》……张君秋,马连良,程砚秋,杨小楼,郝寿臣,李多奎儿他们全来了……"有人跟他招呼,他摇了摇手,"本来还有梅老板儿余老板儿的《打渔杀家》,可惜两位都不在北平……"他住了脚,跟一对夫妇握手。李天然在旁边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