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一面镜子_季羡林【完结】(74)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可惜的是,自从西方工业革命开始时起,欧风东渐,我们中国逐渐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昔日雄风,悄然匿迹,说实话,说是"可惜",是我措辞不当。我在最近几年曾反复qiáng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说。激烈反对者有人,衷心赞同亦有之。我则深信不疑。欧洲东渐,东西盛衰易位,正是符合这个规律的,用不着什么"可惜"。

  到了现在,"天之骄子"西方人所创造的文化,其弊端已日益显露。现在全世界的人民和政府都狂呼要"保护环境",试问环境之所以需要保护,其罪魁祸首是什么人呢?难道还不是西方处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不当,视大自然为要"征服"的敌人这种想法和做法在作祟吗?

  我们决不想否定西方近几百年来对人类生活福利所做的贡献,那样做是不对的。但我们也决不能对西方文化所造成的弊端视而不见。"西方不亮东方亮",连西方的有识人士也已觉悟到,西方文化已陷入困境,唯一的挽救办法就是乞灵于东方,英国大历史学家汤因比就是其中一人。

  我们东方,首先是中国,在处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方面,是比较聪明的。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在行动上我们同西方差别不大。我们有一种"天人合一"的理想,自先秦起就有,而且不限于一家,其后绵延未断。宋朝大哲学家张载有两句话,说得最扼要,最准确:"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与"的意思是伙伴,"物"包括动物和植物。我们的生活来源都取之于大自然,而我们不把大自然看作敌人,而看作朋友。将来全世界的人都必须这样做,然后西方文化所产生的那些弊端才能逐渐克服。否则,说一句危言耸听的话,我们人类前途将出现大灾难,甚至于无法生存下去。

  前几年,我们中国学术界提出了一个口号: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这口号提得正确,提得及时,立即得到了全国的响应。所谓"弘扬",我觉得,有两方面的意义:一个是在国内弘扬,一个是向国外弘扬。二者不能偏废。在国内弘扬,其意义之重要尽人皆知。我们常讲"有中国特色的",这"特色"无法表现在科技上。即使我们的科技占世界首位,同其他国家相比,也只能是量的差别,无所谓"特色"。"特色"只能表现在文化上。这个浅近的道理,一想就能明白。在文化方面,我们中华民族除了上面所说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以外,几乎是处处有特色。我们的语言,我们的书法,我们的绘画,我们的音乐,我们的饮食,我们的社会风习,我们的文学创作,等等,等等,哪个地方没有特色呢?这个道理也是极浅的,一看就能明白,这些都属于广义的文化,对内我们要弘扬的。

  除了对国内弘扬,我们还有对国外弘扬的责任和义务。我在上面已经谈到,在文化的给予方面,我们中华民族从来是不吝惜的。现在国外那一些懵懵懂懂的"天之骄子"们,还在自我欣赏。我们过去曾实行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拿来了许多外国的好东西,今后我们还将继续去拿。但是,为了世界人类的幸福和前途,不管这些"天之骄子"们愿意不愿意来拿我们中国的好东西,我们都要想方设法实行"送去主义",我们要"送货上门"。我相信,有朝一日他们会觉悟过来而由衷地感谢我们的。

  写到这里,我们再回头看我在本文一开头就提到的北大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以及北大对中国文化所负的责任。如果我说"文化神州系一校",这似乎有点夸大。其他大学也在不同程度上有这种责任。但是其中最突出者仍然是非北大莫属。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承认,那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北大上承几千年来太学与国子监的衣钵,师生向"以天下为己任",在文化和政治方面一向敢于冲锋陷阵。这一点恐怕是大家不得不承认的。今天,在对内弘扬和对外弘扬方面,责任落在所有大学的人文社会科学学术教育机构,以及教员和学生的肩上。北大以其过去的传统,更应当是当仁不让,首当其冲,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专就北大本身来讲,中文、历史、哲学三系更是任重道远,责无旁贷。我希望而且也相信,这三个系的师生能意识到自己肩头上的重担。陈寅恪先生的诗曰"吾侪所学关天意",可以移来相赠。我希望国家教委和北大党政领导在待遇方面多向这三个系倾斜一些,平均主义不是办学的最好方针。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在北大只有这三个系有责,其他各系都可以袖手旁观。否,否,我决无此意。弘扬、传承文化是大家共有的责任。而且学科与学科间的界限越来越变得不泾渭分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现象越来越显明。其他文科各系,甚至理科各系,都是有责任的。其他各大学以及科学研究机构,也都是有责任的。唯愿我们能众志成城,共襄盛举。振文化之天声,播福祉于寰宇,跂予重之矣。

  1997年12月12日

  第122节:我和北大(1)

  我和北大我和北大

  北大创建于1898年,到明年整整一百年了,称之为"与世纪同龄",是当之无愧的。我生于1911年,小北大十三岁,到明年也达到八十七岁高龄,称我为"世纪老人",虽不中不远矣。说到我和北大的关系,在我活在世界上的八十七年中,竟有五十一年是在北大度过的,称我为"老北大"是再恰当不过的。由于自然规律的作用,在现在的北大中,像我这样的"老北大",已寥若晨星了。

  在北大五十余年中,我走过的并不是一条阳关大道。有光风霁月,也有yīn霾蔽天;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而后者远远超过前者。这多一半是人为地造成的,并不能怨天尤人。在这里,我同普天下的老百姓,特别是其中的知识分子,是同呼吸、共命运的,大家彼此彼此,我并没有多少怨气,也不应该有怨气。不管怎样,不知道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把我同北大紧紧缚在一起,不管我在北大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甚至一度曾走到死亡的边缘上,我仍然认为我这一生是幸福的。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我不相信什么轮回转生。在我这仅有的可贵的一生中,从"chūn风得意马蹄疾"的少不更事的青年,一直到"高堂明镜悲白发"的耄耋之年,我从未离开过北大。追忆我的一生,怡悦之感,油然而生,"虽九死其犹未悔"。

  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这个问题是我必须答复的。

  记得前几年,北大曾召开过几次座谈会,探讨的问题是:北大的传统究竟是什么?参加者很踊跃,发言也颇热烈。大家的意见不尽一致,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我个人始终认为,北大的优良传统是根深蒂固的爱国主义。有人主张,北大的优良传统是革命。其实真正的革命还不是为了爱国?不爱国,革命gān吗呢?历史上那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以bào易bào"的改朝换代,应该排除在"革命"之外。

  讲到爱国主义,我想多说上几句。现在有人一看到"爱国主义",就认为是好事,一律予以肯定。其实,倘若仔细分析起来,世上有两类性质截然不同的爱国主义。被压迫、被迫害、被屠杀的国家或人民的爱国主义是正义的爱国主义,而压迫人、迫害人、屠杀人的国家或人民的"爱国主义"则是邪恶的"爱国主义",其实质是"害国主义"。远的例子不用举了,只举现代的德国的法西斯和日本的军国主义侵略者,就足够了。当年他们把"爱国主义"喊得震天价响,这不是"害国主义"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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