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不知道一万块是个什么概念,自己背包里只有二百块,但肩膀已经被勒得生疼了。当时老四海并没把老爹的话当回事,下午他们赶到南款,当天就坐长途车去北京了。
老四海去北京上学了,驴人乡从此进入了另一个时代,时代的开创者竟然是老爹。老爹本来是个老实巴jiāo的农民,但老四海的要qiáng上进却将他推上了改革开放的风口làng尖,差一点成了驴人乡的风云人物。
大儿子在上学,二儿子已经下地劳动,眼看就要娶媳妇了!老爹的确是感到时不我待了,回家后他立即着手兴办蛋jī饲养场了。老爹先是四处凑钱,八方求援,前后找了三十多个亲戚,大约凑了一千多块钱。然后在山坡上盖起了jī舍,又给村委会jiāo了一百元承包费,签了合同,号称是三十年不变的。再之后他东赴保定,买来了一千只小蛋jī。由于付不起运费,这些jī是一家人用独轮车从南款一车一车地推回来的。
老四海在北京开始大学生涯的第三个月,老爹的饲养场也开张了。
一般来说企业开张不过是初创时期,并不意味着立刻就能出产品。是啊,将绒球般的小jī培育成能下蛋的jī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老爹起五更爬半夜,伺候小jī就像伺候祖宗一样jīng心。另外家里那三亩责任田,都落到老妈身上了。两口子像上了发条一样,整个驴人乡里就数他们最忙活。
那年的十二月份是养jī场开张的第二个月,平时难得一见的乡长忽然来到老四海家,号称县里领导要来驴人乡视察农村专业户的开展情况。老爹是个只会gān活的人,当即道:“视察就视察吧,与我家有个鸟关系?”乡长点着老爹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不是让我们难看吗?咱们乡哪里有什么专业户?你大老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不好?”老爹说:“我还能有您明白?”乡长得意地说:“知道就好。嘿嘿,咱们乡就你一个专业户,领导视察就是视察你呀。”
老爹的腿立马就成面条了,他哆哆嗦嗦着说:“我那些jī还不会下蛋呢,县里的领导要是看见了,人家不得生气呀?”
“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养jī场的jī不会下蛋,那能叫养jī场吗?”乡长的声音很大,看那意思马上就要把养jī场关喽。
“那你说咋办呢?”老爹被吓坏了,声都颤悠了。
乡长心满意足地说:“你个死脑壳,不会下蛋怕啥?找些会下蛋的jī来,不就行了吗?”
老爹说没地方找去。乡长说我帮你找去。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老爹被满天的jī叫声吵醒了。其实他们一家人是天天听jī叫,但那是小jī温柔、清脆、满怀幸福和希望的轻鸣,而今天的jī叫是老jī们扯着嗓门的嘶喊,似乎是挨宰的悲诉。老爹跑出门一看,顿时就吓呆了。乡长把驴人乡所有的jī都赶来了,自己正坐在家门口抽烟呢。
老四海家的门口简直是太壮观了。芦花jī、老土jī、柴jī、公jī、母jī、年轻的jī、垂死的jī,甚至还有一只退休的斗jī,足足二百多只各色jī等组成了jī的海洋,正等着老爹检阅呢。
老爹带哭腔叫道:“乡长,您这是做啥哩?”
乡长踌躇满志地说:“做啥?我是给你的养jī场增加点新鲜血液。你看看你那些jī,全是白色的,多丧气啊!再挂上条白布就跟死了人一样。还是咱们乡里的jī好,五颜六色的,看着就喜兴。”
老爹自学过养jī的教材,试探着说:“蛋jī都是白的,产量……”
“废话!”乡长打断他,“土jī就不能下蛋吗?柴jī就不能下蛋吗?芦花jī就不能下蛋吗?咱们乡的jī劳苦功高,没有你我的时候人家就开始下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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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驴人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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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指着几只公jī道:“它们,它们不行。”
乡长从没见过这么笨的乡民,怒道:“没公儿哪儿来的母儿?不给你弄几只公jī来,你的养jī场早晚要绝了种,你这jī官就做不成了。”
老爹为难地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jī,拿什么喂它们呀?”
乡长怒道:“说你是死脑壳你就是死脑壳,咱们驴人乡有的是棒子,你从大家手里买呀。”
老爹忽然想明白了,指着满院子的杂jī道:“这些jī呢?”
乡长大为高兴,拍着老爹的肩膀说:“大老,你就念我的好吧,我是把全乡的jī都动员来了。人家乡亲们是不愿意给的,挺好的jī凭什么给你呀?大家伙儿本来要七块钱一只卖给你。我拍着胸脯说:五块,多一分也不给,人家大老是给咱们驴人乡争脸面呢,哪儿能多要他的钱呢?大家就算是做贡献吧。好说歹说,乡亲们才答应,嘿嘿,你呀,有福!”
“五块钱一只?”老爹勉qiáng咽了几口唾沫。
当时市场上的活jī是一块二一斤,驴人乡的jī都是瘦肉型的,即使算毛重也没有一只能长到四斤的。后来乡长见反复劝说不起作用,便以一片大好的国际形势做感召,以驴人乡的脸面为推动,老爹是有觉悟的,终于把这些杂jī收留了。但他手里没那么多钱,只好打了几十张欠条。从此老四海家又欠了驴人乡全体社员们一千二百零五块,如果再加上老爹开养jī场时向亲戚们筹的款,老爹彻底成了驴人乡第一大负翁。
第三天,乡长和书记把县里的领导带到老爹的养jī场视察,领导前后转了半圈,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好!”
从此乡长成了大力扶持农村专业户的好官,书记也跟着沾光了,而老爹则成了县里大力扶植的养jī专业户,是典型。
再后来,蛋jī们终于开始下蛋了,老爹又置备了一辆独轮车,每天将jī蛋送到南款去。等老四海放寒假回家时,养jī场的确开始创收了。
老爹虽然是农民,虽然老实,但并不笨。他只用了一年的工夫,养jī场果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小企业,收支基本上能打成平手了。开张一年的关口,乡长和书记又来了。当然他们总是来,每次来都有新jīng神、新方针、新思想、新指示,每次离开时都忘不了拎上两筐jī蛋,号称是拿到乡卫生站去做卫生检疫。按说检疫是没错的,但老爹弄不清人家是用什么仪器检疫的。这次乡长协同书记光临养jī场,同样是带着上级任务的。
老爹早就养成习惯了,乡长、书记一到,他就命令老妈赶紧准备两筐jī蛋。乡长不耐烦地摆着手道:“今天谈正事,jī蛋的事回头再说。”老爹、老妈垂手站在一旁。书记先开口了:“大老,你这一年里到底挣了多少钱?”
老爹是老实人,老实人自然说老实话。“挣了一千二百块钱,刨出给四海上学的钱和四个孩子的吃喝,也剩不下什么了。”
书记一听这话就火了,立着眉毛道:“小农意识!你前怕láng后怕虎,下辈子你们都改不了这毛病。挣钱怕什么?挣钱丢人吗?国家政策是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挣钱是光荣的。你怕什么?别老跟我打马虎眼,你一年挣多少钱我们还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