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亮终于像柴捆子一样倒在胡蝶的身上,又溜下来稀瘫在地上,他说:媳妇,媳妇,往后我不关你了。
胡蝶没有哭声,她昏迷在条凳上。
* *
一连五天,我没有下炕,也下不了炕。
我恨黑亮,他是个丑恶的饿鬼更是个凶残的土匪,他都不知道我的门在哪,它就要进来,那钥匙根本不是这把锁的,偏要开,开不开就砸锁,门是被脚踹开的,是用杠子撬开的,便不顾一切往里撞。撞得头破血流还是撞。我的上下被堵严实了,气出不出,身上的水分、血液甚至连同所有的内脏都吸吮了去,如同是颗软了的蛋柿,吸吮得成了一张空皮。他是端着枪寻他的新娘,刺刀在不停地捅,把我捅成了马蜂窝,又像在捶糍粑,木杵在石臼里成千上万次捶,把熟土豆捶成了泥又把泥捶成了胶。然后就是吐痰,抹鼻涕,大小便,把我变成了一个厕所和垃圾场。
那一夜,我脑子里都是看过的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一群狮子扑倒了一只鹿,扭抱着翻滚,咬住嘴巴不让喘息,撕扯腹部的皮,血咕嘟咕嘟冒泡儿,拉出了白色的肠子。鹿的眼睛一直睁着,身上的肉一块一块都没有了,腿还高举,颀长健美的腿,小小的秀气的蹄脚。
那一夜我就是一只被剁了头的jī,突然地从案板上掉下来,狂乱地扑棱着翅膀而逃,无数的叫声和笑声,无数的眼睛在看着,没人肯帮,也没人说那里是墙旁边是门,jī终于碰上墙倒在地上,最后成了人家的美味,留下来只是一堆jī毛。
到了第六天,太阳照在窑窗上,一片红光,红光又落在炕上,我看着到处都是血。黑亮说:我不关你了,你不出去晒晒吗?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的坟就在他的肚腹里。黑亮见我不肯出去,又说:做媳妇就都要那样的……那你再睡吧。我忽地从炕上跳下来,虽然我立脚不稳,下身还疼痛得钻心,但我扶着炕沿站直了,他让我再在炕上睡,我偏要出来,我就是冷到冰也要有硬度,破成玻璃碴了也要去扎轮割胎放它的气。
快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走出来窑,像出了坟墓,像是再生人,而我在窑门口跌倒,太阳如刺猬一样,光芒蜇得我眼睛睁不开。我扶着门框往起站,硷畔上有气在冒,气是一丝一缕的,和池塘里的草一样,浮浮袅袅地朝上长。老老爷就在那葫芦架下。架上的藤蔓已经gān枯了,但依然在盘绕,像一层层黑的绳索,老老爷在拆那些葫芦上的木盒子,木盒子在葫芦还小的时候就套上去的吧,木盒子一拆掉,吊着的都成了方葫芦圆葫芦两个三个肚子的葫芦,上边竟还有着字。我大声叫:老老爷!老老爷!老老爷没有理我,拉过来一个葫芦看上边的字,我瞧见那个是个德字。然后仍是给了我个后背,进他的窑里去了。
我没有怨恨老老爷,其实老老爷即便应了声,我能给老老爷说些什么呢?
从那以后,窑门是再也没有从外边挂锁,我是在窑里一听到毛驴叫唤,就出来坐在硷畔上。几时的风,使葫芦架的一根支柱歪了,藤蔓的一角扑塌了下来,但还吊着葫芦,葫芦gān硬如骨。一只乌鸦从土崖顶上飞回来,快要到白皮松上了,却突然如石头一样坠下来砸烂在磨盘上。两只jī在抢夺着一条蚯蚓,蚯蚓不是软东西了,拉直了像一根柴棍。瞎子背着篓又要外出了,他在踏下左脚时听到了叭嚓一声,忙跳开来,差点摔倒,一只蜗牛还是稀烂在那里了。风在chuī,chuī歪了黑亮爹窑上冒出的炊烟,风箱噗嗒噗嗒地响着就停下了,黑亮爹好像在说:老鼠钻到风箱里了。炊烟由白变黑,从窑门口涌出来流向硷畔沿,那里荆棘乌黑,晃动着挂着的塑料袋和纸屑。到处都有着尸体,到处都有亡灵在飘浮。我看着各个窑dòng门,那真的不是我在窑窗里看成的蘑菇状了,是男人的生殖器,放大的生殖器就竖在那里。
越来我越觉得在去窑里或者去厕所,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能感到一种气息,甚至还听到了故意放轻脚步的沙沙声和憋着气的呼吸声,我一下子浑身就僵硬了,手猛地在后边一打,什么都没有打着,回过头去,什么又都没有。睡在土炕上了,觉得哪儿都在响,有什么东西在被子上走,脚好像很大,又小心翼翼,我忽地脚一蹬,撩开了被子,但被子上还是没有什么。我老在怀疑窑里有蝎子,把方桌移开,把柜子和那些麻袋土瓮统统移开看了一遍,然后用灰撒在炕周围的地上,时不时要观察上边是否有爪痕。老在怀疑黑亮爹在饭里煮的菜没有洗gān净,上边有卵,就觉得卵在我肚子里长成了虫,趴在肠子上,肠子有多长它就有多长。老是怀疑窑dòng东面墙壁上那道裂缝在变粗,几时整个窑就要坍下来。我就在胳膊上用笔写上我的名字,写上我待过的城市名,出租大院的街巷名,也写上我娘的名和房东老伯的名以及老伯家的电话号码,如果窑坍了,整个土崖都坍了,被土埋了,死前一定要把胳膊奓起,让救灾的人能发现我,我就可能被送尸回去。
我坐在窑门口,我只坐在窑门口左边的捶布石上,能整晌整晌一动不动。太阳正午的时候,盯着远方的坡梁沟峁,坡梁沟峁常常就软化了,好像是海在起伏,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逃出大海,登岸而去。但太阳一落,寒凉又来,硷畔上退了光色,那海也突然死了,我是死海里一条鱼。
我听到了黑亮爹在说话,他是倚在老老爷的窑门上,能看见他的腿和脚,鞋后跟磨得一半高一半低,老老爷却一直没露出身来。黑亮爹已经偷声换气地说了许久,似乎一直在诉苦,要讨教着什么。
收谷子你不收谷草?
哦哦。
做罐子时就有了缝儿,那能以后不漏水?
哦哦。
一时之功在于力,一世之功在于德呀。
哦哦。
你别哦哦,你拿一个葫芦去吧,看她麻子婶有啥办法。
哦哦。
* *
那个印着德字的方葫芦挂在我的窑门上三天,麻子婶果然就来了。
麻子婶来的时候,黑亮刚走。早晨他爹在窑里给黑亮说我面huáng肌瘦了,要劝我多吃饭,黑亮说我似乎不爱吃太辣太酸的,他爹就说咱这儿粗粮多,世世代代靠辣酸下饭的,口味都重了,既然吃不了辣酸,那就酿些醪糟,让黑亮到立chūn腊八家借些醪糟坯子去。黑亮一走,他爹就在硷畔上凿石头,见麻子婶来了,忙欢喜地问吃呀不喝呀不,从窑里去拿凳子。而我从厕所里出来还没进窑,麻子婶老母jī一样扑扇过来拉住了我的手,说:快让我看看咱黑亮的媳妇!
远处的坡梁上正过云,像是在拉帘子,硷畔上忽地yīn了,忽地又阳光灿烂,麻子婶把我从头到脚地看,眼睛如同个篦梳子,然后就嚷嚷着我脸光呀,光的是玻璃片子么!我说我头痛,拧身进窑就睡在炕上了。她被晾在那里,问黑亮爹:我头上没灰尘吧?黑亮爹说:没有。她用嘴在手心哈了一下,把手拿在鼻子上闻闻,说:我头上没灰尘,口也不臭,你咋嫌我不和我说话?你头痛那是鬼捏的了,我给你剪些花花,鬼就不上身了!她也进了窑,盘脚就坐在炕沿上。
我无法睡,只有应酬她,说:我没鬼。是人害的。她说:谁?你可不敢冤枉人,你公公请我来……我说:我没有公公。她说:你不叫他是公公,得叫我婶吧,婶给你说甭动心思跑了,黑家若待你不好,婶来治他们。可你要跑,能跑出这硷畔了,你也跑不出这村子!你见过蜘蛛网吧,哪个虫虫蛾蛾的进来了能跑脱,你越折腾越被缠得紧哩!我倒在麻子婶的怀里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