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哭,再没止住,直哭了一晌午,哭得鼻涕眼泪流了一摊,哭成了一坨稀泥。麻子婶却抬脚走了,在窑外问黑亮爹有没有吃的,黑亮爹说:咋哭成那样?麻子婶说:让她哭,肚子胀了不也喝番茄叶水让屙吗?!她在黑亮爹的窑里没寻到熟食,拿了个萝卜啃。
麻子婶一连三天,早上来晚上回,黑亮从镇上买回来了十张红纸,把一张作为酬谢送给了她,其余九张她全用来剪花花。我问她这是剪纸么,咋说是剪花花?她说这就是拿纸剪花花。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坡梁上花草少,瓜果也少,遇上死了人就要祭奠,或是逢年过节供神奉祖,必须献花朵和瓜果,先还是去买了麦面粉擀成面片,再把面片捏成各种花果的形状在油锅里炸,后来图省事和方便,就拿纸来剪。再后来,用纸剪用布剪,用牛皮驴皮树叶剪,不管草木花卉,飞禽走shòu,山川人物,能逮住个形儿都剪,剪出来的都叫花花。花花再不是祭奠用的了,它成了一种装饰,又从装饰变成了一种生活。麻子婶说:这就像夫妻睡觉一样的,先是要生孩子传宗接代,有了孩子还要睡觉就图个受活么。她说这话时说得很顺溜,说完也不看我也不笑,给我指点花花贴在门上的叫门花,贴在窗上的叫窗花,贴在炕壁上的叫炕花,还有柜花,瓮花,枕花,鞋花,哪儿都可以贴花花。说着说着却生起气来,骂半语子,骂村里人,骂他们不懂得贴花花的重要:花朵瓜果是敬神的,贴上花花了神就来了!她把九张红纸全剪出了小红人,小红人的头都大,大得是整个人形的一半,每个头上还有一个小髻髻。
小红人剪出了一炕,除了贴在窑门上,窑窗上,还在窑的四面墙壁上一排一排整齐地贴,又在我的炕顶上搭了一根棍儿,吊着十串,每串四个。
麻子婶在剪小红人的时候,是一脸严肃,十分专注,她是把一张纸叠起来裁为小方块,再把每个小方块又叠,又叠,然后一定要让我坐在她身边,一边剪一边说着怎么转剪子掏圈,怎么用剪尖剔角。我没耐心坐在那里,腰酸腿疼,烦躁不安。窑门外好像是她那半语子老汉来了,在给黑亮爹发脾气:屋里,冰锅冷灶的,她是来你,你这儿,了?黑亮爹说:我请了剪花花哩。半语子说:你不知知道她是,没烧熟的七,七成货,货吗,你请她剪,这不是怂,怂恿她吗?!黑亮爹说:我给她工钱的,她出来给你挣钱你不高兴?黑亮爹掏出一张钱给了半语子,半语子弓着腰走了。窑外发生的事,麻子婶好像没听见,还是低着头剪她的,我从炕上下来,光着脚寻鞋,炕下是我的鞋,黑亮的鞋,她的尖角小布鞋,我把黑亮的鞋一撂,原本是要撂到窑角去的,不知怎么却撂到麻子婶的背上,她这才停下剪子,看着我,生气了。
你是猴屁股坐不住?
我心慌。
你是丢了魂了。
我已经是行尸走肉了。
有了小红人,就给你把魂招回来。
我不回来!
她不剪了,拉我又上了炕,一双眼睛像镢头在挖我。她的眼睛突然间十分怪异,眼角往上挑,瞳仁特别大,发出一种森煞的光。五十多年前,她告诉说:她还只有十四岁,她娘是个裁缝,她娘带着她去一盐商家做衣服,半夜里盐商把她糟蹋了,她就给盐商做了小。盐商的大老婆凶,她啥事如果没做好,就让她跪搓板,盐商不保护她,她生下一个孩子就跑了。跑到山西遇上一个当兵的,比她大二十岁,在外边弄到钱了都给她,她攒了一罐子银元,就给他也生了一个孩子。后来部队到南方打仗了,一去两年生死不明,再是遇上大旱,她带了孩子逃难了。孩子在半路上患伤寒死了,她就嫁到这里。可过了三年,那当兵的竟然寻了她来,见她在这里已经有家,带不回了,打了她一巴掌走了。他打得好,打了她,她就不心愧了。第三个男子年轻时英俊是英俊,但说话是个半语子,又是个倔头,动不动就打她,嫌她不会做饭,嫌她爱笑爱说话,嫌她没给他生孩子。她是给半语子生过的,生了个怪胎,没成活,往后再生就生不下了么。半语子现在年纪大了,是坏人长老了,还打她。
麻子婶说:我这一辈子用过三个男人,到头来一想,折腾和不折腾一样的,睡在哪里都睡在夜里。
她说完就笑了,笑得脸上只有一张嘴。她的笑让我知道麻子婶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觉得她有趣,不再抵触,就看着她剪,帮她叠纸,还试着也剪几刀。但我明明是按着她教的步骤剪的,剪出来什么又都不是,惹得她骂我笨,让我用糨糊把小红人往窑壁上贴。
贴完了那些小红人,不知怎么,我连打了三个喷嚏,就困得要命,眼皮子像涂了胶,一会儿粘住了,一会儿又粘住了,后来就趴在炕上睡着了。我能感觉到麻子婶在收拾剪花花留下的纸屑,有硬币大的,指甲盖大的,全捡了包起来,然后笑吟吟地走出了窑门。
我还在炕上,看到麻子婶走出了窑门,我也站起来要出窑门,窑门却变得很远,似乎越走越远,能看见门的亮光,怎么也走不到门口去,而且窑壁在闪动,用手摸摸,好像是软的,不是土墙是土墙上包裹了一层海绵,或者就是海绵做的。我继续往前走,窑壁就收缩了,先是两边的壁往一处挤,窑成了窄道,把我卡在了其中,后来空间愈来愈小,肩已经被夹住了,还使劲往里压,身子就无法动弹,听到骨头在咔嚓咔嚓响,我惊慌地叫:麻子婶,婶呀麻子婶!
大叫了三声,我醒过来,呼吸短促,浑身大汗,才知道做了一梦。我以前是做过失脚从树上摔下去的梦,那是我在摘一颗杏子,满树的杏子都是青的,只有树梢上有一颗杏子huáng里透红,我踩在那枝条上,还用脚试了试枝条的软硬,就拉长身子伸手去摘,但树枝断了,一下子往下掉,往下掉。第二天我把这梦告诉娘,娘说那是你在长,长个哩!而现在,我的梦并不是往下掉的梦,这梦是什么梦呢?
硷畔上,黑亮爹把钱给麻子婶,说:我给了半语子二十元,再给你五十元,你收下。麻子婶骂:他不要脸,打我哩还收我的钱!黑亮爹在问:人静静着啦?麻子婶说:睡了,小红人一贴就睡着了。她还要乏的,浑身抽了筋地乏,这几天得把饭菜管好,甭舍不得。黑亮爹说:她哪怕缺胳膊少腿,成傻子瘫子哩,只要是咱的人,在咱窑里,我都会好吃好喝地伺候的。麻子婶说:咋说这话?!黑亮爹嘿嘿笑了,再问:她往后会安生吧?麻子婶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跟我师父白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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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是浑身稀瘫,没有了往日的力气去哭,去叫骂,去摔东西,甚至连呆坐一会儿都觉得累。黑亮是把拴狗的铁丝撤了,也把高跟鞋还给了我,但他不肯再去方桌下的席上睡了,说已经是夫妻了,谁不知道谁的长短深浅,还不让上炕吗?他上来了,我没有吭声,想着只要没更多的人捆我手脚,他黑亮也不能把我怎样,就拿了一根棍子放在炕的中间:我睡里边,你睡外边。
这期间,村里好多人都来过硷畔,八斤猴子满仓拴牢在骂立chūn腊八兄弟俩垄断了血葱生意,血葱是咱这儿的特产,并不是他兄弟俩发明的创造的,他们为什么垄断了?鼓动着黑亮也组成一个他们都参加的生产经营血葱公司。黑亮不同意,说再成立公司就谁也卖不了还把血葱的牌子砸了。黑亮劝这些人,这些人还是气鼓鼓的,说那就看着这兄弟俩吃香的喝辣的?黑亮爹就接了话:立chūn腊八日子过不前去了你们耻笑人家,人家日子稍好了就又这么忌恨?!而一帮妇女也叽叽喳喳地跑了来,八斤就说:这一群鸟变的货!妇女们都是些五十六十的年纪,也不收拾,蓬头垢面,来找老老爷,说她们要再去挖极花呀,虽然极花难挖了,可她们闲在家里也是闲,不如去能挖几棵是几棵,挣一分钱是一分钱么。让老老爷看看近日有雨还是有风,她们的运气如何?男人们就起哄:男人都挖不到极花了,女人是比男人尿得高?!妇女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攻击,问八斤:你身上流血了?八斤说:我犯痔疮了,你咋知道?再问:流了几天啦?说:还流几天啦?流了半天我都快死呀!她们就说:女人一月流七天血都没事,你说女人qiáng还是男人qiáng?!他们争着骂着笑着,老老爷始终没说话,还是坐在葫芦架下往那些葫芦上写毛笔字。架上的葫芦全摘了,装在一个笸篮里,有方的有圆的,大的老碗大,小的则拳头小,正面都印着德呀仁呀孝呀的字,他用毛笔又在背面写墨字。写毕了,大家都去拿,老老爷也不阻拦,开始吃他的烟。他的烟袋杆子很长,点火的时候不至于燎了胡子。八斤拿了一个,满仓和猴子也各拿了一个,走过来时黑亮要看上边又新写了什么字,但黑亮认不得让我看,那三个葫芦上分别是:曌、、。我说:我只会数笔画,又是秦朝没统一文字前的字?!八斤说:给你吧。我说:老老爷写的你不要?满仓和猴子也把他们的葫芦都扔给了我,他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