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口左峁台再垮坍,黑亮爹站在硷畔上,就觉得垮坍处龇牙咧嘴的像是老虎口,说:这是要吃咱呀?!就吆喝了几个人抬来了一块巨石要凿个狮子,让石狮子就在硷畔上面对面地镇压老虎。但他从来没凿过石狮,也没见过真狮子,就去麻子婶家翻那些纸花花,麻子婶的纸花花里有狮子,狮子都是脑袋是身子的三分之一,而眼睛又是脑袋的三分之一,一时觉得这剪的是狮子吗,拿了纸花花来求教老老爷。
老老爷在和村长说话。老老爷是在黑亮爹去找狮子的纸花花时,让我去把村长叫来。我那时只知道村长住在三道巷,具体是哪一家还不清楚,站在三道巷口才要喊,村长和宽余提着一只炸死的狐狸从二道巷走过来,我说了老老爷叫他哩,他说:宽余,把狐狸让我送给老老爷去!宽余说:老老爷才不会要狐狸的,我得靠这个狐狸卖了买双鞋呀。你真想要,下一个炸着了给你。村长说:哼,那你去炸吧,老老爷就是狐狸,胡蝶也是狐狸!我说:你说什么?!村长就笑了,说:老老爷是老狐狸,你是美狐狸,人活得老了,长得漂亮了,那还不是jīng?我一拧身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先走了。
村长是去见了老老爷,老老爷说他这一个月腿沉得厉害,才让胡蝶把你叫来,要不就上你家门去。村长说你有了事要找我,我四个腿就跑来了!你腿觉得沉?遭这么大的灾,你应该有预感的。腿沉?人老了,世上最沉的就是腿沉么。我把桶提出来,瞎子就过来把桶下到井里去,我说:世上最重的是心,私心!村长说:你说谁的?我说:你问老老爷,他成jīng了,他知道是谁。瞎子开始绞水,轱辘咯吱咯吱摇着响。村长说:你啥时候不能绞水?我和老老爷说话哩,你影响?!瞎子把水绞了上来,提着去了窑里,我又坐到门墩上了,觉得嘴里有些寡,想吃点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吃的,就吸了一下气,吃空气。而老老爷和村长却在那里说得不愉快。
你是村长,你能不能组织人收拾一下那戏台子?
原来村里的那些东西在楼下堆着,黑亮办了杂货店,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封存楼上了么,你想住到楼上去?
我住到楼上gān啥?你该去请请剧团么。
你想看戏啦?哎呀老老爷,县剧团咱能请来?就是人家应承来,路那么远,几十号人咋来,用黑亮的手扶拖拉机?
镇上不是有皮影戏班子吗?
你咋就想到看戏啦?咱村里是多少年没热闹过了。是这样吧,我和訾米黑亮商量商量,訾米家有了丧事,她是该请一台戏的,黑亮也快得儿子呀,他再请一台戏。
那与他们无关。唱戏不是要热闹,也不是要谢呈帮忙的人,戏是要给神唱的,安顿下神了,神会保佑咱村子的。
给神唱?神在哪儿,哪儿有神?!
你不觉得这几年村子里尽出些怪事吗?
以前死了几个人那生老病死很正常么,走山是自然灾害,我已经上报到县上要救灾款了,訾米也会补助的,东沟岔原本没有多少农田,能有了救灾款,那还是好事哩!
算我瞎操心了。
你不要操心,老老爷,村里的事有我哩,既然镇政府任命我当村长,我会把村子弄好的。
老老爷把头垂下去,再不说话,村长就起身走了,走时还朝我摊了一下手,笑着说:就是演皮影,你们家会腾出杂货店吗,腾不出楼下的地方,楼上的东西往哪儿放?我没有理他,我进窑给老老爷端了一杯水让喝,老老爷喝了一下,却呛口了,水淋了一前胸。
老老爷和村长说的话,黑亮和他爹不知道,在场的只有我和瞎子,但我和瞎子再也没给别人提说过。黑亮爹后来从麻子婶儿那拿回了纸花花狮子,在问老老爷:
她麻子婶见过狮子?
她哪儿见过狮子?!
你见过?
我没见过。
这是不是狮子?
威武了就是狮子。
* *
黑亮爹连续几天都是凿石头,石头上先生出个狮子头来,圆脸,大眼,嘴张得像盆子,接着生出狮子前爪,爪子如钢耙齿,最后生出的狮子屁股。给狮子眼睛涂红漆的那天中午,金锁又在他媳妇的坟头上哭,哭声如飘过的一股风,已经没人理会,关心的是訾米又胳膊下夹了一沓烧纸去东沟岔给立chūn腊八祭奠去了,一算日子,该是立chūn腊八的七七日了。人一死日子就堆在那里了,不知不觉都四十九天啊。
我本来是陪着訾米去的,可刚走到村口,肚子就疼起来,訾米问我几时临产呀,这我不知道,她说她没生过娃,也不知道这是临产呀还是吃了不好的东西闹肚子,就大声叫喊黑亮。黑亮从杂货店出来,问了情况,就怨怪訾米不该让我去陪她,我说这不关訾米的事,是我要去的。黑亮仍是数落:胡蝶要去你訾米就能让去,胡蝶是啥身子,东沟岔又是啥地方?!弄得訾米很尴尬,我就生气了,给黑亮发火,黑亮才不言语了,把我搀到杂货店。杂货店里坐着张耙子和刘全喜,每人面前都是一堆烟把儿,似乎他们在一块说了半天话了,黑亮要关了店门背我回家去,我说没事儿,过一会儿或许就好了,便侧身卧在店里的那张简易chuáng上,黑亮倒一杯水让我喝了,就又和张耙子刘全喜说起话来。
他们好像讨论着种血葱的事,说立chūn腊八死了,东沟岔血葱生产基地毁了,他们可以再搞,是在暖泉附近的地方继续搞呢,还是在后沟搞,三个人争论不休。黑亮的意见是要搞肯定不能去暖泉那儿了,一是那儿已没有了湿地,二是即便能搞,立chūn腊八才死,村里人怎么看,訾米怎么看?张耙子和刘全喜闷了一会儿,刘全喜说:这不是趁火打铁,这叫抓住机会么,别人咋说咱不管,訾米有销售点,咱可以和她一块搞呀,她现在是寡妇,耙子你要能耐,能把她伴回家就好了。张耙子说:这你得给我撮合嘛。刘全喜说:你要硬下手哩。张耙子说:我怯火她。这得慢慢培养感情。刘全喜说:村里可有几个人眼都绿着谋算哩,等你感情还没培养哩,一碗红烧肉早让别人吃了。张耙子说:黑亮,你要帮哥哩。黑亮说:你不是她的菜。张耙子说:她能看上谁?黑亮说:银来啊,金锁啊。我哪儿比银来金锁差啦?你肯帮我了,我给你买媒鞋,全皮的!我坐起来,说:尽说屁话,不怕立chūn腊八的鬼来寻你们?!三个人立时黑了脸。我起身离开了杂货店回家去,黑亮撵出来说:你好了,肚子不疼了?
村口的河水边,有人在洗衣裳,棒槌在啪啪地捶,王保宗的媳妇从巷口往过爬,谁家的狗被人撵着打,它慌不择路,就一头栽到一个坎下了。我肚子还在疼着,我感觉满世界都在疼。
独自走到村里第三个巷道,一妇女端了碗在那儿吃饭,吃上几口就高声骂一阵,话十分肮脏,而巷道上边的巷道就出来一个妇女在问:饭还塞不住你的嘴呀,骂谁哩?这边的说:骂谁谁知道。那边的说:你骂着是让人日了吗,还是闲着没人日?双方就扛上了,骂声像吵了爆豆。一时上巷道下巷道都有了人,不劝也不拉,jiāo头接耳,嘻嘻哈哈。我赶紧走开,回窑里就躺下了。
这村里,人人都是是非jīng,都是关不严的门窗,都是人后在说人,人前被人说,整日里就没少几场吵骂。黑亮给我说过多次:谁在你面前骂别人,你都不要接话,你不顺着他,他就给你唠叨个不停,你顺着他了,他第二天又和那人好了,会把你的话又说给那人,那人便记了你的仇。我也问黑亮,为什么都这么爱骂呀,黑亮说,骂是在自己面前布荆棘挡人么。我说既然是挡人哩,咋第二天就又好了,黑亮说,都在一个村里,你见不见他,你又能不见?狗皮袜子就没个反正么。我躺在炕上,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了,便觉得肚子还在疼,要看病,就骑了毛驴到谢沟去找医生,听黑亮说谢沟有个小诊所。毛驴受伤的腿是好了,但毛驴已经老了,走起路趔趔趄趄,经过一面坡梁了,下身有东西流下来,我伸手去摸了摸,是红的,颜色是桃花的红那么浅,我就害怕了,叫着:娘,娘。竟然娘就从另一面坡梁上走着,这面坡梁和那面坡梁并不远,却隔着一条沟,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娘是个黑影,但绝对是娘。我大声地喊娘,娘的耳朵笨,她听不见。我再是大声地喊,就醒了,才知道又是一个梦,汗已经把头发都湿了,而肚子还隐隐疼,想,怎么就做这样的梦呢?好久都没梦到过娘了,梦里的娘怎么不理我?如果说梦是反的,那是娘在想我吗,她一想我,我就心慌,身子又有了毛病了吗?上个月我心慌就崴了脚,上上个月心慌了而头痛,现在又是肚子疼:娘还是怨恨我不回去,还是娘知道我失踪了,在四处寻找,可这么大的世界里娘到哪儿寻找啊!我是逃不出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只有村长家里有部电话我又无法去打,有什么机会我能打这个电话呢?我这么想着,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因为我竟然模糊了出租屋大院的那个电话号码,第五个数字是8还是5我不敢肯定了。电话号码搞错了,那我就永远永远地和外面失联,再也见不到娘了。我反复地在恢复记忆,用拳头在砸我的头,对着镜框里的极花祈祷,我终于肯定了第五个数字是5而不是8。为了不再犯错,我爬起来把号码刻在了窑壁上,又担心黑亮发现了会铲去或涂抹,我把十一位数字的号码分开,在厕所墙上刻下0,然后在猪圈墙上刻下2,在崖拐角刻下9,再然后从东向住的方位排顺序,在厨房墙上,我的窑门上,窑里的桌子后,麻袋,瓮后,罐子后,就刻下了88225761。刻完了,我对极花说:我不会消失的,我还在这个世上,娘会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