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邦十分吃惊,“哦,他一个县委书记就这么不把老百姓的命当回事?老百姓就是些数字?这个数字可是太庞大了啊,变成选票就能让你下台滚蛋!”
方正刚苦笑着点点头,“是,问题是他这个县委书记不是老百姓选的,老百姓手上还没选票!”又说了下去,“赵省长,你说说看,章桂chūn不管不问,对死人的事视而不见,在这种情况下,我敢在办公室呆着吗?真出了重大事故,我这个代县长咋jiāo待?我一直在下面各乡镇小煤矿跑,抓安全生产,成了他妈的金川县小煤矿总矿长了。章桂chūn这家伙会搞手腕啊,又攻击我不去开会。实际情况是,有些会他故意不通知我,有些会故意晚通知我。值得庆幸的是,在我任代县长的十个月里,境内小煤矿死亡率为零。而在我去金川的前一年,死亡人数三十八人,我走后的第二年,死亡人数又上升到了四十五人!陈村小矿一次瓦斯爆炸就是十六人死亡!你老赵若不信,可以亲自去查,看我方正刚是不是说了一句假话!”
赵安邦火透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简直混账!他章桂chūn眼里还有没有老百姓的死活啊?!”又问,“哎,正刚,这个情况你为啥不早和我说呢?”
方正刚讥讽道:“我倒想说,你让我说吗?一个批示把我打入了冷宫!”
赵安邦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还把这碴忘了!正刚,我要向你道歉啊!看来我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对你有成见,错怪你了!来,我给你把酒赔罪!”
方正刚却捂着酒杯不让他倒酒,“别,别,别,我自己来,赵省长!”
赵安邦掰开方正刚的手,硬把酒倒上了,“什么赵省长,就叫我老赵吧!”
方正刚有些窘迫,“赵省长,我……我刚才也是情绪激动,一时口误了!”
赵安邦笑道:“什么口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一直叫我老赵嘛!”
方正刚也没抵赖,“赵省长,这么说拍您马屁的人还真不少啊!”把杯里的酒喝了,又说,“赵省长,我也要向你道歉,来,我给您倒上,隆重敬您一杯!”
赵安邦马上点xué,“看看,看看,你这马屁也拍上了吧,还说别人呢!”
方正刚很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赵省长,我可不是拍马屁啊,是真诚向您老领导道歉!这些年我也误解了你,总认为因为我参加过对宁川的整顿,您就一直报复我。现在想想才明白,你在宁川让我下去任副县长、副书记,是为了培养锻炼我!这次七百万吨钢铁的事让我看得就更明白了:最早发现问题提醒我们的是您,如果我们当时重视了,问题也不会这么严重!查处风bào一起,您不但没躲着我们,趁机报复我这倒霉蛋,相反把能做的工作都做了,尽量不给我们增加压力,帮我们扛了不少事。我和亚南同志还有文山班子,对您充满敬意哩!”
赵安邦笑了,“方克思,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别又蒙我,我现在怕你们!”
方正刚眼眶里汪上了泪,“赵省长,您今天都请我吃断头饭了,我还有必要蒙您吗?我是实话实说!正是因为当年和老于一起查处过宁川,看着您和宁川的同志几上几下,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gān工作就不能怕犯错误。谁不犯错误?你赵省长当年在古龙试点分地,到白山子搞私营工业园,在宁川自费改革进行大开发,被省委和焕老查处过多少次啊?我们为改革闯关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动情地说:“正刚啊,上帝对改革者犯错误可以原谅,但对重复犯同一种错误就不会原谅了!我们的上帝是谁啊?是老百姓!老百姓纳税养活了我们,我们犯了错误老百姓就要遭殃啊!比如这次文山的钢铁风bào,就算铁水项目能救活,损失仍然不小。焦化厂和冷轧死定了,近两千亩良田无法复垦了,吴亚洲也从塔吊上跳了下来。我想起这位正当壮年的企业家就痛心不已!吴亚洲不是白原崴,是随着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优秀企业家,他的资本积累没有原罪。我亲自和吴亚洲谈话,动员他到文山,可却死在了你们文山啊!”
方正刚眼中的泪水落了下来,“赵省长,我和石亚南也痛心不已啊!所以我这个市长应该引咎辞职!您不必再做我的工作了,我能想通,真的!这些年我暗中一直把您当成了榜样,碰到问题时经常想:如果是老赵,他又会怎么做呢?”
赵安邦心里一震,“正刚,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的话,我老赵的责任可就更大了!去年我和亚南同志谈过:我们改革者和这场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好像有个原罪问题,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嘛,上上下下违规操作成了习惯!当然,这也是个悖论,如果大家都做太平官,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也没这大好的改革局面!”
方正刚道:“赵省长,这不也正是这场改革的复杂性吗?既是摸着石头过河就不免会有人摸不到石头呛几口水,甚至淹死。大包gān,大上乡镇企业,私营企业遍地开花不都是违规吗?不也一次次被查处过吗?最终还是风行全国了!”
赵安邦说:“是的,但今天情况不同了,法律法规不断健全,不是当初无法可依的草莽时代了,你方克思也不要想翻案了!好好总结,记住这个教训吧!”
方正刚一声叹息,“这个教训我会牢牢记住的,以后争取做一个没有原罪的改革者吧!”眼里又噙上了泪,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赵省长,我的一生就是为这一年活的,为这火热的一年,我等得太久太久了!从在宁川算起是十三年,从到金川算起整整七年!为这一年多来您对我的容忍和支持,我……我敬您一杯!”
赵安邦根本不喝,指了指方正刚,“你坐下!你今年才四十一岁嘛,从现在算起,你还能gān二十年到二十五年,你要考虑的是未来这二十多年怎么gān!”
方正刚坐下了,自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情绪也稳定了一些,“赵省长,不瞒您说,未来我已经在想了,趁这机会向您汇报一下吧,希望您能理解支持!如果可能的话,从市长的位子上下来后,让我继续留在文山收摊子,搞这七百万吨钢的重组工作,同时处理善后遗留问题,至于什么级别,什么职务我都不考虑!”
赵安邦想了想,“如果省委不这么安排呢?你还有没有其他考虑了?”
方正刚说:“也考虑过,就是回去搞研究嘛!这阵子我想得比较多,到文山做市长后,坎托洛维奇远去了,市场经济的观念和思路确立了,但新的更复杂的问题又来了,比较集中地反映在这七百万吨钢上。总结教训时大家说了很多,但有一点没说:这其实是改革二十五年来粗放型经济必然会产生的一个结果!”
赵安邦注意地看了方正刚一眼,“哎,有些道理,方克思,你细说说!”
方正刚说了下去,“我们改革成就很大,代价也不小啊!除了您说的改革和改革者的原罪问题,也有个资源严重làng费的问题!我这里说的资源是一种广义资源。以资源的不合理利用换取的经济快速发展,看来代价太大。这种靠挥霍资源形成的增量式改革不能再搞下去了。我想研究一下,怎么才能以引导型的动态效率来改进现有的传统机制,并以此获取新的具有科学性的可持续增长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