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关键是要保住项目,尤其是铁水项目。前几天和方正刚、石亚南谈了一次,昨天又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林小雅谈了一下午,他们意见态度比较一致:对已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二百三十万吨炼钢和电厂准备力保,而对搞到半截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却都想放弃。这怎么成呢?经济损失不说,也少了一个重要配套环节。这也是他离世前非要给赵安邦写信的原因之一。他在信中希望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像在亚洲金融风bào时支持宁川外商企业一样,以汉江省政府的权威支持文山市和工业新区渡过难关,成就他这七百万吨钢铁的梦想。
走上高高的塔吊时,吴亚洲的头脑十分清醒,心里很明白:其实这七百万吨钢的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他和亚钢联了。从利益角度讲,这些项目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上也好下也罢,赚也好赔也罢,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创立的亚钢联已经破产了。文山中行已为即将到期的五亿元贷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门。他在此前十七年积累创造的财富已全部投入到了这七百万吨钢铁里,这堆沉重的钢铁压断了他的脊梁,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必将青烟般消失在历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这些项目,就像父母亲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保住自己的嫡亲儿子。他死了,只要儿子们还在,儿子们就将记住他和亚钢联怎样创造了他们。为他们日后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个钢铁之父又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带着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当然,当然,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嚣时代的绝响,是他曾辉煌美丽活过的证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连了多久。时间在生命尽头的这个夜昼jiāo替的时刻已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动。然而,时间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依旧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进。黑暗的夜色在时间的疾进中渐渐消弭,又一个黎明在世间的骚动不安中诞生了。吴亚洲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时间抛到了身后。
远方,文山市区的灯火早已熄灭了。东方的天际变得一片朦胧的白亮。城市的轮廓变得明晰起来。可吴亚洲看到的却不是城区明晰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片陈旧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显着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凄凉景象。那景象已深深印入了历史的记忆中,中国老百姓永远不会忘记。他自然也不会忘记,几天前他还在梦中看到过这份凄凉。梦中饥饿的他吸吮着母亲的血水,绝望的母亲默默流泪,泪不是泪,竟是鲜红的血啊!他一声声喊着妈妈。母亲不理他。母亲死了,血流gān了。
这是一场噩梦,也是他们吴家真实的历史。这份历史来自哥哥一次又一次惊悚的回忆:一九六一年,一个多么可怕的年头!革命的鼓噪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民族灾难,三千万中国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们吴家庄生产队三百二十八户人家,二百三十九户饥饿浮肿全家死绝,非正常死亡人口达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选择在这么多人死亡的悲惨时候出生了。母亲生他之前之后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更别说jī蛋啥的了。在饥饿的折磨下母亲奄奄一息,哪还有奶喂他?可做母亲的又怎么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何况又是个儿子?母亲一次次把gān瘪的奶头放到他嘴里,他拼命吸吮,吸吮出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母亲体内的鲜血啊!哥哥每每说到这里,总是泪水如注。母亲不想活了,如果能用她的鲜血保住儿子幼小的生命,她老人家一定会马上和上帝做这笔jiāo易。新生的他和他十岁的哥哥是吴家的香火,吴家的根啊!父母说了,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们兄弟俩。在后来更为艰难的日子里,先是大姐和二姐饿死了,后来父亲和母亲又饿死了。母亲死后,十岁的哥哥抱着四个多月的他,跑到一户户人家门口下跪哀求,东庄一口糊糊,西村一口奶水,竟奇迹般地从阎王爷那里给他夺回了这条小小生命。
后来,他长大了,追随着一个父母做梦都不敢想的时代,一个改变了国家民族命运的改革时代,一步步走出了偏僻的吴家庄,走向了文山、宁川、省城,走向了北京、上海,走向了欧洲、美洲一座座历史名城,也走向了人生和事业的双重成功。成功之后,他没忘记回报那些在危难时帮助过他的父老乡亲们,为家乡修路建桥,建希望小学,他和他的企业一次次慷慨捐款。老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已经无法报答去世的父母了,便尽心尽力报答哥哥,把哥哥一家接到了宁川城里,给哥哥、嫂嫂买了四室两厅的房子,买了城里人的户口。哥哥、嫂嫂真骄傲啊,逢人就说,自己弟弟是jī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大难不死的贵人……
哥哥真幸运,去年初因癌症不治去世了。是看着他这个有出息的弟弟走到人生和事业顶点之时,带着欣慰、幸福和满足,含笑走的。哥哥没看到他今天的失败。在哥哥的眼里,他永远是jī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永远是大难不死的贵人,永远是这个改革时代的弄cháo骄子……
泪水糊住了吴亚洲的双眼,哥哥离世前安详的笑脸飘dàng在面前的空中。
这时,塔吊下面出现了司机阿伦的身影,阿伦在惊慌不安地叫喊着什么。
吴亚洲这才从恍惚中骤然惊醒,戛然中止了百感jiāo集的回忆。哥哥的笑脸突然间不见了,像被高空中的风chuī走了。塔吊真高,空中的风真大,chuī乱了他前额的长发,撩打着他敞开的西装,使他变得像只正扑打着翅膀的鹰。是的,他就是鹰,一只不死的雄鹰。鹰有时会飞得比jī低,但jī永远不会成为逆风飞翔的鹰。
那么,还等待什么?振翅飞翔吧!面对这广阔的蓝天,蓝天下这片由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庞大钢铁世界。看嘛,东方天际的那轮太阳又一次跃出了地平线,占地七千多亩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厂区已沐浴在新一天崭新的阳光中了。地球还在照常转动,太阳还在照样升起嘛!吴亚洲微笑着,向蓝天下他心爱的钢铁儿子们用力挥挥手,又向塔吊下的阿伦挥了挥手,而后近乎从容地纵身跳下了塔吊……
阿伦嗣后回忆起来,痛苦不堪又语无伦次:“……天都大亮了,老板还没回来,我没想到他会自杀,怕他碰上讨债的债主,就到钢厂找。咋也找不到。我无意中往上一看,老板站在老高的塔吊上。我吓坏了,就喊就叫,让老板快下来回家。老板听见了,还向我招手哩。招完手就跳下来了,我想救都来不及。我真希望我能是一只鸟,一只大鸟,老板落在我背上就死不了!可我不是鸟啊……”
吴亚洲从高高的塔吊上跳下来后,阿伦和最早闻讯赶来的人们在他西装的口袋里发现了那封写给赵安邦的长信,信的最后仍是在为这七百万吨钢呼吁——
……在我出生的那个苦难年代,我饥饿的母亲用她的血养育了我这个还算有出息的儿子。今天,作为这七百万吨钢铁的始作俑者,我也希望能用一腔热血救活这些钢铁儿子!赵省长,请您一定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深思熟虑后选择这么做,并不是抱怨文山政府和新区管委会。当一艘航船偏航触礁时,从船长、水手到乘客,大家都是遇难者,互相抱怨于事无补,也毫无意义。况且这场灾难出现后,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有关部门把能做的工作都努力做了。我只是太累了,想早点休息了。当然,我的离世选择也不是抱怨这个时代。从一九八七年在文山电子工业园认识您之后,这十七年中我们有过许多次接触jiāo谈,甚至长谈。您了解我的身世,知道我这个差点饿死在襁褓中的孩子心里对这个时代是充满了怎样的感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仍然要说:感谢这个给过我辉煌和机会的时代,感谢您和方正刚、石亚南以及在各个困难时刻帮助过我的领导和朋友们。我更不是悲观绝望,事实恰恰相反,我对这已造就于世的七百万吨钢铁,对我国乃至全球未来的钢铁市场前景依然充满着钢水般火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