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头上青绿的树枝树叶已抵挡不住雨的侵袭了,一片片豆大的水珠不住地往他们身上落。他们全身上下全湿透了,栖身的灌木丛也积满了泥水。他们没料到会突然下雨,根本没做躲雨的准备。待大雨落下来之后,连一片遮雨的芭蕉叶都没找到,只好躲在雨中挨淋。
何桂生还在那里固执地说:
“有枪声就有人!长官,只要后面的弟兄赶上来,咱们就和他们一起走!”
齐志钧不说话,他一点也不想说话。他觉着多说一句话就会多làng费一点生命,而他的生命现在不仅仅只属于他一个人,至少属于两个人,他和他身边的这个瘦猴何桂生。
他是在从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上路后遇到何桂生的。当时和他一路同行的还有军直属团的两个上等兵。他们走到一条湍急的山溪旁,想涉过山溪。山溪并不深,恍恍惚惚能看到水下的山石wωw奇Qìsuu書com网。可是从山上俯冲下来的水流却很急,他们踌躇着,不知该怎么渡过去。沿着溪畔寻找过溪道路时,他在一块像guī盖似的石头上发现了何桂生,何桂生军帽滚落在一旁,枪在身边横着,两眼闭着,仿佛已经死了。他那受了伤的手臂上已没有绷带了,伤口四周爬满了蛆。
他认出了他,记起了最后一夜那使他坚qiáng起来的一幕壮剧,他有些哀伤,弯身将他的军帽捡了起来,想给他盖住面孔。可就在这时,他醒了,挣扎着坐了起来,盯着他的脸孔喊:
“长官!齐长官!”
何桂生抱住了他那满是泥水的腿。
他惊愕之余,蹲下了,俯在何桂生身边问:
“你……你怎么一人呆在这儿?遇到了野shòu多危险!你们的弟兄呢?”
何桂生哭了:
“死了,都死了!有两个刚上路就得了热病,剩下四个全被这溪水卷走了!我……我拉着绳子走到最后面……一看不行了,就……就松了绳子,这才捡了一条命哇!”
他望着溪水发呆。身边不远处的那两个上等兵已在他们寻好的地方下水了。
何桂生道:
“齐长官。在这里不能下水!险哪!真险哪!要过这条溪,得……得再往上找地方!”
他慌忙劝阻那两个上等兵,对他们喊:
“别……别下水!”
可已经晚了,那两个上等兵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下了水,还没走到溪流当中,就被湍急的溪流冲倒了;一片白色的泡沫拥着他们挣扎的身体,顺流而下,转眼间把他们抛到了十几米下的一片乱石上,有声有色地卷走了……
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又一次显示了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齐志钧想,也许平时,这平常的溪流并不会杀人,它之所以能够杀人,完全是因为人的无能,他们的身体太虚弱了,所以,连溪水也敢欺负他们了。
眼见着这残酷的教训,他不敢再尝试着和溪流拼命了。他知道他不是它的对手。他背起何桂生的枪,搀起他,一路向上,攀爬了大约四五百米,在判定了溪流的温顺之后,才扯着他一起蹚过溪水,重新上了路。
他就这样和何桂生结成了生命之旅上的相依之伴。
刚一起上路时,他犹豫过,觉着自己的行动不可思议:他为什么非要带着这个受伤的何桂生呢?他不是把这个肮脏的世界看透了么?他不是无数次地命令过自己,让自己周身的血冷下去、冷下去么?!他为什么非要带他不可?他会成为他的负担,成为他生命的包袱!
他真没有用!他的感情总是反抗他的意志。他忘不了这个士兵给他敬过的那个庄严的军礼,他忘不了在他决定改变生命质量的时候,他端起枪给予他的支持。他能帮助他,他有什么理由不帮助他呢?他们都是人,人总有人的感情,在大撤退的途中,他不是同样帮助过郝老四么?
他是人。
他直该为自己是个人而感到骄傲。
现实却是残酷的。泡在泥水中的他们已失却了人的骄傲和尊严。他们的腿裆和腋窝已被这亚热带森林连绵的cháo湿浸烂了,又痒又痛。他们曲身在水淋淋的灌木丛中并不比任何动物更高贵。他们甚至不如动物,连个温暖的可以遮蔽风雨的窝都没有。记忆已变得模糊了,今天是几月几日都记不清了,往昔变得像梦一样遥远,人类文明生活的最后痕迹也被这原始森林中的“哗哗”雨水冲得一点不剩了。
何桂生的身子在雨水中索索发抖,在溪流边遇到他时,他就发了烧,浑身像火炉一样烫。他哆嗦着在那里凝神倾听,雨水顺着他的脑袋、脖子直往下流。
“脚……脚步声,有……脚步声!”
他搔了搔痛痒的腋窝,仰起身子听了听:没有,根本没有什么脚步声。
他揣摩:这大概是何桂生的幻觉——只要能找到避雨的地方,任何人也不会冒着雨赶路的。
何桂生还在叫:
“长官。是脚步声,是的!”
他又听了听,真的在雨声中听到了一个单调而机械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先是隐隐约约,继而变得一点点清晰起来,沉重起来。
他站了起来,跳到路上去看。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士兵拄着枪,踉踉跄跄,一步步向他走来,走得艰难而执著,仿佛一个在地狱跋涉的孤魂。
他扑过去,搀扶着他爬了上来。他想把他扶到何桂生身边坐下,他却坐不住,一仰脸倒下了。
“后面还有人么?”
那兵半张着嘴,喘息着,没有说话。
他又问:
“就你一个?”
那兵轻轻地哼了声。
何桂生也插了上来:
“我……我们听……听到了枪声,是……是怎么回事?”
那兵木然地道:
“和……和我同路的一个弟……弟兄自……自杀了!”
突然,那兵挣扎着仰起身子,一把扯住齐志钧的衣襟:
“长官,你……你……你行行好,也给……给我……一枪吧!我……我走不出……出去了!”
齐志钧愣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来。眼前一阵眩晕。他稳住身子,站住了,咬着牙狠狠用脚踢着那个可怜的士兵,一边踢,一边吼:
“混蛋!孬种!爬!你也得爬出去!”
那兵像死了似的,闭上眼睛,不作声了。
何桂生说话了:
“齐……齐长官,等……等雨停下来,你……你就先走吧!我……我和这位弟兄做……做伴一起走!”
他的心动了一下,可马上又把动摇的心稳住了:
“怎么?你也想永远睡在这儿?!”
何桂生哭了:
“齐长官,我……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了!我……我愧呀!我不……不能为长官做什么。还……还拖累长官……”
他喉头发涩,也哽咽着道:
“好兄弟,别说这些话了!这里没有长官了,只有弟兄,咱们既是弟兄,就得一起走,谁也不能留下!歇歇吧,都好好歇歇吧!等雨停了,咱们再走!说不准路上还能碰到能帮助咱们的弟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