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_周梅森【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梅森

  他断定是她疯了。

  他得制止住这不分尊卑的疯狂。

  “如果我不认错呢?”

  吴胜男猛地把枪拔了出来:

  “或者我打死你!或者你打死我!”

  这场面把曲萍吓坏了,她扑过来用胸脯顶住吴胜男的枪口,失声叫道:

  “吴大姐,别……别这样!他……他是被气糊涂了!”

  转过脸,她又对尚武qiáng恳求道:

  “武qiáng,你……你认错吧!你……你是一时气糊涂了,是吗?啊?你是晚辈,就认个错,也不失身份的!”

  紧张的空气也把老赵头吓醒了,他扑过来,抱住吴胜男的腰说:

  “吴科长,怪我!都怪我!尚主任是对的,是怪我,怪我呀!”

  尚武qiáng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流着眼泪,拉过老赵头,脱下帽子,对着他鞠了一躬,而后,拍着他的肩头说:

  “老赵,我对不起您!我错了!”

  “不!不!尚主任,是我错了!”

  老赵头感动得直抹眼泪。

  吴胜男这才将枪插回了腰间。

  尚武qiáng恢复了理智,恳切地对老赵道:

  “我是被那个姓刘的气糊涂了,一人就这么一点米了,你的米被抢去,就等于半条命被抢去了呀!我是为你着急,才失了态。”

  吴胜男说:

  “老赵的米被抢去了,我们还有米,有我们吃的,就有老赵吃的,是不是呀,尚主任?!你说过的,我们是革命军人,不是乌合之众,我们要同舟共济呀!”

  “是的!”

  尚武qiáng点了点头,重又恢复了自信与威严,字字铿锵地道:

  “我们是革命军人,我们要亲爱jīng诚,同舟共济!今日姓刘的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日后,我决不允许再有这种事情发生,谁若敢像姓刘的那样,只顾自己,坑害他人,立即枪毙!”

  “是!”

  “马上。咱们还是分头去寻找一下食物。我就不信一个村庄会找不到一粒粮食!粮食或许被埋在地下藏起来了,咱们找找看吧!”

  老赵头在村子边上的一座废墟里找到了一把烧焦了柄的坏铁铣。他用这把坏铁铣东掀掀,西翻翻,竟然在一个倒塌了半截的灶房里掘到了两个gān硬的生包谷。这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他,他凭着伙佚的经验,专找柴灶房翻腾。翻腾的时候,吴胜男打着火把给他照亮。

  后来的运气却不好,接下来翻腾的两个灶房除了灶灰,瓦片。一无昕获。吴胜男觉着时候不早了,提议回去。他不答应,又引着吴胜男在一处连接着山脚的废墟上扒了起来,扒得灰土沸扬。

  一边扒着,他一边对吴胜男说:

  “吴科长,真得谢谢你,真得谢谢你哩!不是你,咱尚主任说不准还得发疯咧!唉!也难怪,人到了这步境地,谁还能像平时那么斯斯文文呢?!”

  吴胜男举着火把,细心地给他照亮:

  “是的,人到了这步境地,是不能像往日那么斯文了。可不管咋说,咱们总归还是人吧?不说是啥子抗日军人了,作为人,咱们也得有个人模样,也得有人的尊严哇!”

  老赵头弯着腰,扒搂着,喘息着:

  “唉!尊严!尊严!什么尊严哟!这都是你们有文化的斯文人讲的!就说我老赵,这一辈子都有啥尊严呐!今儿个不是你吴科长看不过去,尚主任打了我,还不是白打了!人家是长官呀!长官打当兵的是该当的!”

  吴胜男心里酸溜溜的,直想哭。

  老赵头扒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看了看,认定不属于可以下肚之物,又抛开了,继续扒搂着,又说:

  “早先我给张作霖张大帅当差时,有一次炒菜多放了点盐,张大帅的副官就把一盘热菜倒在我的头上!唉!唉!尊严!尊严……”

  吴胜男听不下去了,一把夺过了老赵的铁铣。

  “来,老赵,你拿火把,我扒一会儿。”

  “不!不!”

  老赵头死死抓住铣把不松手。

  “你是长官,这活不是你gān的!”

  吴胜男说:

  “现在没有长官,只有人!”

  老赵头诚挚地道:

  “人和人不同!你吴科长能写会画,我老赵会gān什么?我十条命也不如你一条命金贵呢!世间若没有尊卑贵贱之分,还不乱了套!”

  就在老赵头说这番话时,吴胜男听到了脚步声。她以为是尚武qiáng和曲萍,或是在村里宿营的士兵,起先没有注意。待她漫不经心地转过脸去看时,一下子傻眼了:在火把的光焰中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带军帽的面孔,而是几个山民模样的缅甸人,他们躲在距他们不到五米的一堵塌了半截的土墙后面,几支黑乌乌的枪口已瞄向了他们。

  是缅jian!

  她惊叫一声:

  “危险!”

  身子一闪,挡住老赵头的后背,摔掉火把就去摸枪。

  不料,枪拔出来刚打开保险,缅jian手中的枪先炸响了,她胸脯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不由自主地仰倒在地上,把身后的老赵头也压趴下了。

  她抬起握枪的手,颤抖着,对着那堵矮墙上晃动的脑袋打了一梭子。她恍惚听到一声惨叫,又听到近在身边的老赵头开枪she击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枪什么时候握到了老赵头手里?继而,她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血涌了出来,浸透了她的军褂,顺着她的小腹往大腿上流。她感到自己生命的浆汁在一点点渗人身下的土地,她意识到,死亡已一步步向她bī近了。

  老赵痛哭着,俯在她身边。身边是那支失落的火把,在火把发蓝的残光中,她看到了老赵头熟悉的面孔,她想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她费力地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说:

  “老……老赵,你……你是人!人,要有尊严!”

  她似乎还想告诉老赵头,要他向尚武qiáng道歉,可只说出了尚武qiáng的名字,后面的话,便被死亡永远地隔断了……

  在枪声的召唤下,尚武qiáng、曲萍和在村落里宿营的许多士兵们都提着枪赶来了。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一个在连年战乱中度过了三十一个年头的中国女人,在异国缅甸走完了她苦难而短暂的人生之路。

  一片长短不一、口径不同的枪纷纷指向夜的天空,尚武qiáng、曲萍、老赵头以及身边的士兵们抠响了各自的枪机,爆作一团的枪声击碎了这个异国之夜深沉的冷寂。

  这是一个简单而庄严的军人的葬礼。

  “枪声!是枪声!长官,在后面,就在咱们后面响的!我听到了!”

  瘦猴何桂生从侧卧的灌木丛中坐起来,两只眼圈发黑的小眼睛中闪现出热辣辣的光来。他坐在那里侧着耳朵细心地听,似乎随时准备捕捉着任何可能捕捉到的响动,借以判断后面的行军者距他们还有多远。

  躺在何桂生身边的齐志钧根本没有动弹,他太累了,太乏了,想好好歇一歇。身后的枪声他也听到了,不是连发,是单响,闷闷的一声,像个蹩脚的独头pào仗,而且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隐隐约约,好像离他们栖身的地方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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