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意识到,她该做些什么了!他不能守着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在这里哭,一切依托都没有了,她得靠自己的力量来撑起这块塌下来的天!她得坚qiáng起来!
她站了起来,抹掉了脸上的泪水,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尚武qiáng说:
“你躺在这儿不要动,我去找人想办法救你!”
她冲出窝棚,冲出树林,冲到了被千万人的脚踏出的路上,对着空旷的山谷,对着郁郁葱葱的森林喊:
“来人,来人啊!”
前面的那个山口很险,只要身子向峡谷方向一倒,就能一下子从这肮脏的人世间消失了。这很好,这样做,谁也不知道他是自杀,人家一定会认为他是失足落入峡谷中的,就像被溪流卷走的弟兄一样。
瘦猴何桂生看着道路前上方的山口,暗暗在心中作出了殉国的决定。
他不能再拖累齐长官了,他已拖累了他十几天,他认定,再这么拖下去,他走不出这连绵的群山,齐长官也走不出去。
齐长官齐志钧自己摇摇晃晃,却还在搀扶着他,他那戴着独腿眼镜的面孔是那么瘦削,颧骨高耸着,眼睛深陷着,下巴尖尖的,整个面孔就像包了层皮的gān骷髅。他喘得很厉害,嗓子中还带着丝丝痰鸣,他已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给了他,使得他生存到了今天,今天。他不想再活下去了,他终于觉出:活下去是个沉重的负担。
他在距山口还有十几米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他觉着该在告别人世之前,向齐志钧说点什么。想了想,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感激的话。他一路上说得够多了,齐志钧都听腻了;说自己决定辞世。让齐世钧好自为之,等于取消死亡计划。
和齐志钧背依着背默默在山石上坐了一会,终于什么也没说。
腰间的长条布带里还缠绕着一个秘密,这秘密只有他一人知道。进山之前的最后一夜,他独自冒领了两份米,一份公开的早在遇见齐志钧之前就和弟兄们伙着吃完了,另一份牢牢缠在他腰间,连睡着时都没取开过。他要把它留到最后关口再用。遇到齐志钧,他原想拿出来的,可先是怕齐志钧抢了他的米独自走掉,后来又怕齐志钧痛恶他的黑心、jian滑。于是,他和齐志钧一起吃蛇肉,吃野果,也没敢把它拿出来。他是在广西深山中长大的,认识那些可以吃的野果,饥饿还没有严重地威胁过他们。
现在,他要死了,这些米对他已毫无用处,他决定把它留给齐志钧,作为对齐志钧义气忠心的报偿。
犹豫了几次,想把米从腰间取下来,最终还是没有取,他怕这时取出来,会引起齐志钧的怀疑,破坏他的死亡计划……
又歇了一会儿,齐志钧说话了:
“走吧!过了山口,下山的路就好走了。”
他默默点了点头。试着站了站,却没站起来。
齐志钧又来搀他。
齐志钧搀着他,一步步迎着风向山口走。
他得甩掉齐志钧,不能让齐志钧也被自己坠下山谷。
走到山口时,主意打定了。他趴在地上说:
“齐长官,风太大。两……两人站着过去怪险的,咱们一个个爬过去吧!”
齐志钧看了看山口,见那山口的路确实很窄。一面是挂着青藤的山壁,一边是冷幽幽的深谷,风又很大,闹不好能把人刮下去。
他点了点头,同意了。
他没想到面前这位和他一路上走了十几天的同伴决定在这里告别惨淡的人生。
“齐长官,我先过,你……你等一会儿!”
齐志钧jiāo代了一句:
“小心点!”
“是喽!”
何桂生开始一步步向山口上爬,爬到中途停顿了一下,继而,直起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这时,不知是刮了一阵风还是绊着了一块石头,他身子一歪,一个踉跄栽下了山口,栽到了深不可测的山谷中。
“啊—一”
一声惨叫在他跌人山谷的同时,凄切地响了起来。
他惊叫起来:
“老何!老何——”
回答他的是震撼群山的缭绕余音和一阵qiáng似一阵的山风。
他噙着泪,趴着地面向前爬。爬到何桂生遇险的地方,见到了一条像死蟒似弯在那里的米带,米带上还带着何桂生身体的余温,带着他伤口中流出的脓血……
第五章
聚在窝棚里那属于曲萍的气息还没有最后散去。她的呼吸,还随着高耸胸脯的起伏微弱地响着;她的哭泣,还像鞭子一样。一下下击打着他的心;她身上散发出的咸腥汗味,还在刺激着他的嗅觉器官。她的哭声、喊声、喘息声和她的脸孔、脖子、手臂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团雾一般莫名其妙的东西。山路边,她为他呼救的声音在温热的空气中震dàng,她的身影似乎还在他眼前晃动。
然而,一切毕竟过去了。他爬了起来,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额上的汗水,准备独自上路了。
尽管他真心地爱过曲萍,现在,却也顾不了她了,生存法则是无情的,他不能为了她而在这异国的大山里送掉自己的性命。爱情虽说宝贵,可毕竟还是人类在获得生存的满足之后才需要的东西,在生存没有保障的时候,爱情只能是无用的甚至是致命的奢侈品——进山之后的非人磨难,终于使他弄明白了这个浅显的但在和平的环境里又很难弄明白的道理。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软心肠更糟糕的了!人类能够繁衍到今天,遍布整个星球,依仗的决不是感情和眼泪,而是qiáng悍冷硬的铁血!人类的生存历史是被铁血决定的,不是被感情决定的:感情和眼泪既不能软化历史,也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明显的事例就摆在面前:为了决定今后的历史,置身于文明社会的最高统帅部可以硬下心肠,置一万七千多人的生死于不顾,他尚武qiáng又为什么非得顾到一个叫做曲萍的女人呢?生命只有一条。而人生道路上的女人将多如烟云。
不过,面对着曲萍焦灼、绝望的泪脸时,他真是被感动了,他真哭了,假戏真做了,有一瞬间,他甚至动摇了,想打消这个只顾自己的卑劣计划。他想,若是曲萍不跑出去喊人,若是曲萍继续在他面前绝望地哭,他也许会停止了这场真做的假戏,重新把曲萍带上路。
他真不是个硬心肠的人,有时他的心肠真软,真软……
曲萍却跑了出去,她把眼泪、哭泣和几乎要软化他的感情都带走了,他心中那求生的意志才占据了她留下的空白。
他不敢直接上路。
他怕在路边或路上撞上她。
他判断了一下方向,先在茂密的森林中走了一段路,然后,重新走到路边,见路上没人,才在路上走一阵子。
他得把曲萍抛在后面,至少要抛开两天的路程,这样,她就再也追不上来了,他生存道路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就掀到一边去了。
他并不惧怕日后与她见面,倘或她福大命大造化大,能独自走出这野人山,进入印度,他照样会和她友好相处的——甚至重温爱情的余梦。他会告诉她:他是被后面的弟兄搭救了,他是爱她的,过去爱她,现在爱她,永远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