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与此同时,面前的黑暗中响起了一个男人同样惊慌的声音:
“对不起!实……实在对不起!我……我、我刚进来,看不见……”
她却看得见他。她借着银幕画面上闪耀的光亮,看到了他侧过来的英俊的脸孔,看到了他半个高耸的闪动着光斑的鼻梁。
她红着脸说了声:
“没什么。”
他就这样从她身边静静地走了过去,一步步走进了她的心中;后来他给她写信,一封又一封,不论是宿营还是行军;后来,他开始成为她生命幻想中的一部分;再后来,他成了她生命的支撑点……
走在这yīn沉冷寂的原始森林里,她并不感到害怕。她相信不论在任何时候,他都会保护她的,她还相信,他完全有能力保护她。转进山区前的最后一夜,他在危难时刻的表现令她佩服,她为他感到骄傲。他的镇静、威严和钢铁般的意志感染了她,使她也从沮丧之中振作了起来。
那夜,他是无可指责的——包括用黑dòngdòng的枪口对着那个弟兄的胸膛,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这样做,绝望导致的混乱局面就无法控制。她是事后才明白这一点的。当时,她不理解他,甚至认为他是个冷血动物。
她错了。
她不是男人。
走到山间一个小水坑跟前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路前后都没有人。她累了,实在走不动了,想坐下来歇歇,用水坑里的水洗把脸。
走在齐志钧前面的吴胜男科长对尚武qiáng说:
“尚主任,时候不早了,这里又有水,咱们今夜就在这儿宿营吧!”
尚武qiáng看了看腕子上的表,点了点头。
她高兴极了,从背包中取出毛巾,一时间忘记了疲劳,像小鹿一样蹦跳着到水坑边去洗脸。不料,跑到水坑边一看。水坑边的石头上抛着一顶湿漉漉的军帽,一个看不到脸孔的男人,半个脑袋浸入水坑,倒毙在那里,黑乌乌的脑袋上漂浮着几片腐叶。
她吓得惊叫起来:
“死……死人……一个死人!”
尚武qiáng、齐志钧他们都跑来了。
他们围着尸体看。
尚武qiáng眼睛很尖,在尸体旁的一个石头上发现了一块用枪压着的长条纱布,上面用血写着几个字:
“死水,有毒”!
“毒”字写得很大,血已把它凝成了黑褐色的一团。
尚武qiáng感动了,喃喃道:
“多好的弟兄!临死也没忘记把危险告诉后面的同志!”
齐志钧和老赵头默默地把那个死难者从水坑里抬了上来,将军帽给他带上了。曲萍和吴胜男找了几块芭蕉叶盖到了他的尸体上。
拿芭蕉叶往死难者脸上盖时,曲萍突然觉着这张面孔很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喊尚武qiáng过来看。尚武qiáng一看,认了出来,这位长眠在此的弟兄,就是那最后一夜用胸膛对着他枪口的伤兵排长赵老黑。
尚武qiáng默然了,率先脱下军帽。
曲萍和组里的其他同志也脱下了军帽。
这是他们进山之后碰到的第一具尸体。
他们在这具尸体旁的树杆上,缠上这个死难者用鲜血和生命写下字的纱布:
“死水,有毒!”
惊叹号是齐志钧咬破自己的手指,用同样鲜红的血添上去的……
由于没有水源,尚武qiáng下令继续前进。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在路边发现了一条小溪,而且发现了一个前行者搭好的窝棚。
他们在小溪旁的窝棚里宿营了。
曲萍看到尚武qiáng离开小溪钻进灌木丛中,自己也随着去了,可没走两步,就看见一条蛇顺着她脚尖爬了过去。
她叫了一声。
尚武qiáng回过头说:
“不要怕,紧跟着我!”
她紧紧跟了上去,鼻翼中飞人了发自尚武qiáng脊背的汗腥味,她不感到难闻。有几次,白皙的脸膛还贴了上去。她一只手扯着他的军衣后襟,一只手握着枪。
尚武qiáng手里没握枪。他手里攥着把匕首,曲萍想不到尚武qiáng会带匕首,更想不到这只匕首一路上竟会派这么大的用场。砍割芭蕉,劈柴禾……全凭这把匕首了。
点燃起篝火,简单地煮了点稀粥吃后,大伙便以窝棚为中心,分头去搜寻可以食用的野物。饥饿的危机近在眼前了,每人四茶缸米显然走不完这漫长的路。米得尽量省着吃。
往森林深处走了百十米,她害怕了,扯着尚武qiáng衣襟的手竞有些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武qiáng,咱……咱们回去吧!若是找不到路就……就麻烦了!”
尚武qiáng笑了笑,把匕首插到了腰间,拔出了枪:
“不怕,有我呢!,‘
这是属于男人的骄傲的声音。
她情不自禁偎依在他怀里。
“可……可要碰上野shòu,像láng什么的……”
“正好打一只解解馋!”
说这话时,尚武qiáng的手摸到了她的胸际,她本能地向后一闪,离开了那令她神往留恋的怀抱。
尚武qiáng用握枪的手将她拽回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竟解开她衣领下的一颗纽扣,插入她的军褂里。她一下子觉着浑身疲软。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手中的枪滑落下来,她两手奋力地抓住尚武qiáng的手腕,口中讷讷道:
“武qiáng,别……别这样!”
尚武qiáng冷冷地看着她,紧抿着的青紫嘴唇里吐出了几个字:
“你属于我!”
她想抗拒,可说出的话却是那么轻柔,那么软弱:
“可……可不是现在呀!”
“你答应和我结婚!”
“武qiáng,我……我求求你,别这样好不好?现在是什么时候?咱……咱们回国再……”
她挣扎着向后退了一步,却依然没能摆脱那只顽蛮而固执的手。
“不!就是现在!野人山连绵千里,你我说不定走不出去哩!咱们就在这儿结婚吧!你看,这一切是多么好,天做被,地当chuáng……”
他激动地说着,眼睛在闪光,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突然,他紧紧拥抱着她,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在她脸上、额上、唇上狂吻。她仰起脸,他就吻她细白的脖子,吻她的胸脯。
她垮了。理智已无法左右躯体,她软软地倒下了,由两个人的身体构成的合力,压倒了几片宽大的带着露水的芭蕉叶。她感到有些露珠落到了她脸上、额上。
她恐惧地闭起了眼睛,等待着迟早总要发生的人生中最神秘的一幕……
是的,他说得对。她是属于他的。他们也许会双双长眠在这异国他乡的陌生土地上。他们应该在生命还属于他们的时候,自由支配自己的欢乐和爱情。
可不知咋的,她竞想起了那个死去了的矮胖伤兵和倒毙在毒水坑旁的排长赵老黑,继而,还想起了一个盟军少尉年轻的面孔。她不想想他们,可他们死去的面孔总是在她眼前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