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不……”
声音恍惚而飘渺,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一切已经发生了,那个属于她的他,牢牢地压在她身上,像一座活动的不可遏制的火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痛苦与甜蜜、羞怯与快意的热流一下子在她周身的每一个细胞中爆沸起来,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搂住了那座倾在她身上的火山……
那株芭蕉在索索地抖动,声音在yīn暗的树林中显得很响。齐志钧警觉地停住了脚步,手中的枪瞄向了那发出可疑响动的方向。心中着实有些怕。他不敢判定,趴在芭蕉树下的是只láng,是只兔子,还是只猴子?他没想到野象,野象活动起来是惊天动地的。再说,先头部队成千上万人走过,就是有野象群,也早已吓得逃到森林深处去了。他认定这个动物不大,最多是只láng,也许是只láng在吞食着一个野兔什么的,他完全可以悄悄bī近它,寻到它,一枪将它击毙,这样,至少一个星期的给养便有了保障。
还是有些怕。láng也不是好对付的。倘或他没有寻到它,而它先看到了他,猛地从黑暗中窜出来,一下子把他扑倒,他这百十斤就算在这亘古无人的森林中jiāo代了,在政治部花名册他的名下,会注上“失踪”二字,谁也不会想到他会被láng吃掉。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借着微弱的天光又向那株芭蕉看了看。极力想看透那索动着的芭蕉叶后的活物,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天太黑,漫天枝叶遮住了天光,就是十五的月亮也难照进这片稠密的树林。
声音还在那里响,宽大的芭蕉叶在轻轻晃,似乎有什么东西刨蹬土地的声音,还有丝丝缕缕的喘息声。
他冷静地想了想,认定不会是láng。他想到了野猪,一只不大的、迷了路的小野猪。这亚热带森林有没有野猪,他并不知道,他认为应该有。
一阵欣喜。
胆子大多了,先猫下腰看了看,又把四周的灌木丛打量了一下。认定周围不存在什么生命的危机,这才提着枪,小心地拨开前行路上的野藤、灌木,轻手轻脚地向那株芭蕉跟前挪。
他想,他决不冒险,不管是头小野猪,还是一只láng,只要看见。立即开枪。
一步、二步、三步,突然,他看见了那个活物。是透过齐腰深的灌木,躲在一株大树后看到的。他一下子竟没认出那是两个赤luǒ着缠绕在一起的人。他看到白白的一团,像一朵飘dàng的云。他傻了眼,依着树gān呆了好一会,才弄清楚了面前的一幕。
立即想到了尚武qiáng和曲萍,除了他们俩,不会是别人。
果然,听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女性的呻吟声,继而,又听到了尚武qiáng低沉而肉麻的声音:
“爱你!爱你!我的萍!我的……”
满腔热血涌上了脑门,握枪的手颤抖起来,眼前旋起了无数金花,仿佛倾下了满天繁星。身体也在哆嗦,腿杆发软。若不是依着那株坚挺的树gān,他也许会倒下来。
一股cháo湿发腥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翼,他恶心得直想呕吐。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依着树gān又站了一会儿。
幻梦突然破灭了,圣像被污秽包裹了,太阳掉进了溢满粪尿的臭水坑,一个làng漫的故事完结了。
晚了,晚了,什么都晚了。郝老四对他的启蒙晚了,他自己行动得晚了。爱情这东西,原来是这么简单!只要一个勇敢的动作,就可以解决一切。
他真傻,真傻……
他压根儿不是个男子汉。
耳边又一阵响动,尚武qiáng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透过芭蕉叶的空隙,看到了尚武qiáng宽大的背,背上冒着热气,仿佛刚刚从浴池里跳出来,一些毒蚊子在绕着脊背飞,脊背上有几块被蚊虫叮咬后抓出的烂疮。
尚武qiáng丑恶的脊背,勾起了他热辣辣的梦想,握枪的手情不自禁抬了起来,枪口瞄向了那脊背的右侧。
心灵深处一个雄性的声音在吼叫:
“开枪!开枪!打死他!”
“不!不!这太卑鄙了!太卑鄙了!你齐志钧凭什么打人家的黑枪?凭什么?你爱曲萍,曲萍爱你么?、人家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你打死了她所爱的男人,便能得到爱情么?爱,是牺牲,如果你真爱她,就应该做出高尚的牺牲,这才是伟大的人!”
他抗拒着那个蛮横的雄性的声音。
那个雄性的声音愤怒了:
“这全是虚伪骗人的胡说八道!开枪!开枪!打死他,也打死她!你得不到的,他不该得到,她更不该得到!他们活该灭绝!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占有,不能占有的,就该通通毁灭掉!”
他的心颤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中汪出泪来,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前的脊背变得恍惚起来,后来,脊背消失了。他摘下眼镜,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看到眼镜时,不由地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好处,手中的枪举不起来了。
这时,尚武qiáng已在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对曲萍说:
“萍,从今开始,咱们就是夫妻了,咱们一定要活得像一个人似的,到印度休整的时候,再补行一次热热闹闹的婚礼,好吗?”
曲萍却在哭,呜呜咽咽地道:
“你不该,不该……”
后面的话声音太小,他没听到。
“不该?”不该什么?难道曲萍并不爱尚武qiáng么?难道尚武qiáng用粗bào的手段qiáng占了曲萍么?
血又变热了,手中的枪又提了起来。他想,他无数次设计过的决斗不就近在眼前么?他握着枪,尚武qiáng也握着枪,拉开距离,面对面地站着,用一粒子弹,决定一个女人的归属!这不是卑鄙的做法,而是文明而高尚的上流人的举动。他在中学时就读过很多俄国古典爱情小说,对决斗的场面是熟知的。他曾爱写诗,到五军政治部以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普希金的信徒。普希金就是在决斗中倒下的。
他不怕倒下。如果幸运之神站在尚武qiáng一边,他就是倒下了,也会含笑于九泉的,曲萍将会知道,他是怎样地爱她。
悄悄移动着身子,从树后挪到了树前,枪握紧,食指搭到枪机上,做好了决斗的准备。他要行动!行动!在行动中失败,或者在行动中胜利!
一个男子汉在几秒钟内诞生了。
然而,他却弄不清楚,曲萍是不是知晓他的心?若是知道,她会不会爱她?他认为曲萍应该知晓一尽管他从未向她说起过,可他从富裕而有教养的家中逃出来,和她一起参加战地服务团,和她一起报考军事委员会gān训团,和她一起奔赴缅甸,不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表示么?她难道会看不出?两个月前,在守卫平满纳的战斗间缝,在隆隆作响的枪pào声中,他还提议为她祝贺生日。那是她二十二岁生日。她的生日,他记得清清楚楚。他送了她一个jīng美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无论是在战争的严冬,还是在和平的chūn天,爱,都与您同在!”
送日记本时,他是避着尚武qiáng和政治部其他人的,可却在掩体工事里撞上了一个掉队的缅甸军官和一个英国盟军少尉。那个英国盟军少尉叫格拉斯敦,缅甸军官的名字却忘记了。他当时有些窘,舌笨口拙地向他们解释说:今日是曲萍小姐的生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和那个缅甸军官听说后,也参加了祝贺。他们用军用茶缸共饮了一瓶英国香槟。后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说,他也得给曲萍小姐送点什么。他从工事里爬了出去,去采摘野花。结果,日军飞机空袭,一颗炸弹落到了少尉身边。少尉手中握着一捧还溢着浆汁的鲜花,倒卧在血泊中,那野花的花瓣、花jīng上也沾满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