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爷出门没多会儿,满脸是血的赵管事跌跌撞撞进来了.
赵管事号啕着对卜守茹禀报说:" 卜姑奶奶,完了,全……全完了,三挺连珠枪都开了火,打……打死十几,伤了不知几十还是几百,把……把督办府门前请愿的人都打……打傻了!有的弟兄挨了枪都不信是真的……"卜守茹说:" 你坐吧!"
赵管事不坐,又说:" 咱落在督办府旷地上的轿也被大兵们烧了,正刮北风,轿又挤在一起,就……就像三国时火烧连营,点了一顶,就……就烧起一片……"
卜守茹又说:" 看你那脸上的血,怪吓人的,快包包,坐下吃包子吧,包子立马就送来了……"
赵管事大吼:" 卜姑奶奶,这' 万乘兴' 是你的,你……你咋还不急!还……还有心坐在这独香亭楼上吃包子!"
卜守茹道:" 我急有啥用?能从这楼上跳下去么?!"赵管事再不顾什么规矩,一把拉住卜守茹,把卜守茹往窗前拖:" 卜姑奶奶,你…你看那片烟,那……那片火,那是咱的轿啊,你……你跳不跳楼我不管,我……我只要你看."
卜守茹看了,大观道东面确是升起了一片烟云,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处淡着,浓处浓着.因是白日,见不着火,——尽管天色yīn暗,明火仍是看不见的.
不过,卜守茹能想象到两千乘轿子被火烧着后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壮观的,若在夜间,只怕火光能映红全城.
泪水凄然落下,身子禁不住想往地上瘫,卜守茹两手撑着窗台硬挺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后来,又有些轿行的人接二连三来禀报:说是马队上街了……说是大刀队上街了……
说是大兵们满城窜着抢轿号贴封条,还抓人……卜守茹只是听,一句话没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来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着包子,卜守茹痴痴地盯着仇三爷满头的白发,断断续续说:" 三爷,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个请愿请准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轿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乡下老家盖几间屋,就像……就像当年对我爹."仇三爷老泪直往茶桌上落,不说话.
卜守茹又问:" 当年把我爹送到乡下,我爹恨我,今个儿你回乡下也会恨我么?"
仇三爷哽咽道:" 我……我不恨你,你信得过我,让我替你弄了十几年轿,也……也让我长了见识,我……我得谢你呢!你……你比你爹qiáng,比马二爷更qiáng,今个儿灭……灭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这时,外面的街上已响起了马蹄声,还有大兵们沿街跑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时而远,时而近,有一阵子似乎就在独香亭茶楼门前响.
赵管事预感到要出事,劝卜守茹快离开这里,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爷叙旧:" 三爷,还记得你和巴哥哥抬我进城那日唱的歌么?就是在大禹山山耪上唱的那支."
仇三爷问:" 是《迎轿入dòng房》吧?"
卜守茹道:" 是哩.那歌怪好听的.三爷,你还能唱么?再唱遍给我听听吧.
"
仇三爷愣了一下,先是哼,后就拖着沙哑的老嗓门唱了起来:
哥哥我抬轿吱吱呀呀走四方,
四方都有叫我落魂的野花香.
有心摘花怕呀怕呀怕扎了手,
更忧心,更忧心忧心妹妹骂我是负心郎……
就唱到这,王督办的大兵提刀掂枪冲上了楼.
为首的一个连长用盒子pào瞄着卜守茹高喝:" 卜姑奶奶,老子总算找到你了!
你和俺督办、会办作对,今个儿算作到头了!"
连长手上的盒子pào又冲着众人挑了挑:" 还有你们,也都他妈的作到头了!
"
茶楼上的人都呆了,一个个僵尸也似的.
只卜守茹不慌.
卜守茹搁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绢帕揩了揩手,平淡地问那连长:"是在这儿把我办了,还是找个避人的地方办呀?"连长道:" 好个卜姑奶奶,还真有点胆气!"
卜守茹笑笑:" 不咋,没你们王督办胆气大,他敢用连珠枪成百成千的扫人,我这姑奶奶就不敢!"
连长哼了一声:" 你他妈还敢妖言惑众!"
卜守茹不再睬那连长,像啥也没发生一样,又对仇三爷说:" 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马上死,我也得听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爷这才接着唱道:
哥哥我迎轿chuīchuī打打入dòng房,
dòng房亮亮我拥着妹妹心慌慌.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呀等得苦,
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日头和月亮……
仇三爷唱得痴.
卜守茹听得痴.
愣在一旁的连长觉着自己受了轻薄,任啥没说,悄悄走到仇三爷身后,手一抬,把盒子pào对着仇三爷的花白脑袋搂响了,只一枪就永远打断了仇三爷的歌声……
打毕,连长把枪瞄着卜守茹,对卜守茹说:" 这下没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会办大人要见你!" 卜守茹整了整鬓发,轻缓地立起,让身边的人替她系上那袭红里黑面的斗篷,又瞅着倒在一边的仇三爷对赵管事jiāo待说:" 把……把三爷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烧两把纸……"言罢,任谁没看,抬脚就往楼下走.
一楼人叫着姑奶奶,都哭了.
第二十五章
这屋不是监号,却是会客厅,蛮大的,四周都有窗子.
窗上的窗帘都没拉严,夕阳白亮的光正从西面的窗帘缝里挤进来,斜长一条,径自铺到茶桌前.
尘土在光中飞扬,给静止的空气造出了几分无声的喧闹.
正墙上有个带抱chūn鸟的大挂钟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听上去都很乖.
桌上有茶,还热着,白生生的水汽烟也似的飘,——这让卜守茹生出了联想,卜守茹在那飘缈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烧的轿……呆了只一会儿,门就开了,连长和几个挎枪的兵走进来,先把窗帘全拉开,放进了许多光,弄得屋子一下子很亮.后又于刺眼的亮中走到卜守茹面前,说是金会办立马到,要卜守茹放老实点.
卜守茹没理.
连长恼道:" 你轻薄我这个小连长行,要敢轻薄金会办,真就活到头了,眼下修路,金会办说一不二,王督办都听金会办的."连长的这番话刚说完,又有几个兵拥着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进了屋.
中年汉子没穿军装,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着领带,脚上穿着白皮鞋.
连长和兵们向中年汉子举手打礼,中年汉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对面的椅上坐下了.
卜守茹揣摩,中年汉子想必是金会办了.
果然是金会办.
连长口口声声叫着会办,还指着卜守茹对中年汉子说:" 这就是唆使全城轿夫bào乱的卜姑奶奶.我们到她家去抓没抓到,是在独香亭茶楼抓着的."金会办" 哦" 了声,把目光投过来,盯着卜守茹看,看着看着,目光和脸色就不对了,眉头紧皱着讷讷道:" 你……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