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这脸咋这么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见过你?"卜守茹原倒没怎么注意金会办,只在金会办进屋时无意中瞅了一眼,后就偏过身子去喝茶.
听得金会办这般说,卜守茹便也认真去看金会办,一看就愣了:这哪是金会办?分明是梦中常见的巴哥哥,只不过比梦中老相了些,脸上有块疤,大约是在这十几年的征战中被打的.
卜守茹立起来,愣愣地盯着金会办,惨绝地叫了声:" 巴哥哥……"金会办也站了起来,还向卜守茹跟前走,嘴里说着:" 啥巴哥哥?兄弟姓金,叫金实甫."
卜守茹不信:" 你骗我,你……你是巴哥哥……"金会办又想了下,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兄弟……兄弟记起了,兄弟见过你,确是见过你!在辛亥年的chūn里见的你.当时,满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轿送兄弟出的城……"
金会办这么一说,卜守茹也想起了当年.
当年那革命党就像巴哥哥,现今仍是像,难怪会弄错.
又记起当年在轿里,一左一右坐着,自己因着革命党像巴哥哥就想过和革命党走……
卜守茹这才恍恍然问:" 你……你不是巴哥哥?是……是当年那革命党?"金会办连连点头:" 是哩,是哩!"
卜守茹仍如在梦里,看着金会办还觉着像巴哥哥,说话的声音便轻柔:" 那当儿你不是这身洋装扮,你……你像个秀才."
金会办笑了:" 怎说像秀才,兄弟原本就是秀才么,还应过乡试,只是没得中,也没进学,后就革命了."
卜守茹说:" 当时你胆真大,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金会办道:" 你的胆也不小嘛!敢把兄弟这革命党藏在你的轿里!"遂又回忆说:" 兄弟那日到城里运动刘协统,——就是后来的刘镇守使起事,刘协统起先还好,后见南洋各处的起事老败,就怕了,向绿营告了密,——革命后总不承认.绿营的兵在刘协统的新军营里把兄弟抓了,兄弟路上逃出,就找了麻老五,就见了你."
卜守茹似也重见了当年景象,说:" 我见着你时,你身上有伤,看得出是枪打的,可我不敢问."
金会办道:" 伤倒不咋,只是怕出不了城.得说良心话,兄弟的命那会儿可是攥在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在堂屋商量时,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咙口上,你要说声不带,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马想起了请愿死去的人,和在督办府门前旷地上烧的轿,脸色变了,眼中的柔光也没了,木呆呆地叹道:" 你……你终是命大的,今日你没完,倒是我完了,完在你这革命党手上了……"
金会办很尴尬,半天没说话,只在屋里来回踱步,后又挥挥手把连长和屋里的兵全赶走了.
连长走时已看出了点眉目,再不敢轻慢卜守茹,给金会办打过礼后,又正正经经给卜守茹打礼,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连长和兵们走后,金会办才对卜守茹说:" 卜姑奶奶,兄弟对你不起,兄弟……兄弟实不知这一城轿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办府门前打起来都不知……"
卜守茹问:" 知道又咋样?你就不修路了?"
金会办道:" 若是知道,就没有督办府门前的那一出了,王督办下今开枪,兄弟……兄弟会拦的,就是拼着一死也……也会拦……"卜守茹坚持问:" 别说这,我只问你修不修路?"
金会办想了一下:" 这兄弟不能骗你,路……路还是要修的."卜守茹眼圈红了,不由地哽咽起来:" 就……就为了你们屠夫督办的那辆破车么?为……为了它,你……你们用连珠枪扫我的人,点火烧我的轿,还……还把我抓到这儿来.你……你们不觉着丧良心么?"金会办小心道:" 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气,兄弟得说,这你错了.兄弟修路不单是为了王督办的车,更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修了路,石城jiāo通方可便利,地方才会有发展,不修路任啥都无从谈起."卜守茹紧盯着金会办,眼里汪上了泪,水盈盈的:" 这……这麻石路又有啥不好?千百年了,咱世世辈辈不……不都这么走过来了么?"任泪从眼窝里流出,在白白的脸上挂着,又说:" 你……你不知道我多喜咱城里的麻石路,就……就道它是我的命都不为过哩."金会办心里也不自在,掏出手绢让卜守茹擦泪.
卜守茹不接,只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的.
金会办也叹起气来,叹着气说:" 我知道你喜它,不因着喜它,也……也没督办府门前那一出.可你再喜也无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说也得葬它.正因着千百年国人都走着这条老路,今日才得变变.兄弟这里说的老路不单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国人脑里的想法.兄弟以为,中国要进步,非效法西方列qiáng科学民主之道路再无它途.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办讲起,兄弟说……"卜守茹不愿听,头一扬,打断金会办的话头道:" 你别说了,你这话我听得烦,我只问你,你讲科学民主,可还讲点良心呀?"金会办道:" 兄弟自是讲良心的.兄弟对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现在就给姑奶奶赔罪."
卜守茹揩去了脸上的泪,摆摆手说:" 这话我也不要听,你……你只说日后想咋办吧!"
金会办道:" 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谈的.刚才说话时,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亏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让你专办咱全城的洋车行.这事兄弟和王督办已商定了,还派人到日本国和上海分头办了第一批三百辆洋车,车行名号都起了,唤作' 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 ,就让你管着."
卜守茹只盯着金会办看,脸面上冷冷的,不做声.
金会办又说:" 咱明里说是合伙,实则只你说了算,总经理就……就让你当.
这主兄弟做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办一份,姑奶奶你一份,还有……还有就是兄弟这份了.兄弟对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头一年的份钱一个子不拿,都算你的,这……这总算有良心吧?"卜守茹哼了一声:" 啥科学,啥造福国人,却原来你们不让我行轿,是……是图想着发自己的财呀!"
金会办又尴尬了:" 这……这从何说起?办车行不正是为了造福国人,方便百姓么?那洋车好着哩!你没坐过,自是不知.兄弟却是坐过的,在上海坐的.
只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来生风.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实是比轿子科学.
再者说,就……就是兄弟和王督办不弄这洋车行,也还得有别人弄的,与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 谁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只要你们给我块立身的地盘,别把路修到西城去,让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轿."金会办连声叹气,大摇其头:" 姑奶奶,你这不是要难为死兄弟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办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绝轿子,敢再坐轿走轿的都抓.你自己想想,这事兄弟能答应你么?!"
卜守茹bī着金会办:" 你能,你是政务会办,在这事上王督办只听你的."金会办被bī急了,硬邦邦道:" 就算能,兄弟也不会答应!须知,军令政令都不是儿戏,断不可改来变去的!况且,督办府门前已死了那么多人,咋说也是不能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