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守茹又软下来求:" 我和你说了,麻石道就……就是我的命,当年我救你一命,今日你金会办就……就不能改改政令,救我一命么?"金会办道:" 除了这一条,兄弟都答应你,只这一条不行!兄弟和你说的够多了,路必得修,今日在全城修,以后还要在全省修,全国修!兄弟再说一遍,这实不是为了兄弟发财,确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卜守茹自知事情已无可回旋,呆了会儿,凄然说:" 既……既如此,我没啥可说的了,金会办,你……你把我关起来,治我的罪吧!"金会办道:" 这叫啥话?兄弟准备一下,明晚摆酒给你压惊……"卜守茹摇摇头:" 别费这心了,你那酒我不会去喝!"金会办说:" 喝不喝在你,请不请在我,兄弟得对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个不讲良心的坏名声."
卜守茹点点头:" 那好,我去,就坐轿去,你给我备轿吧!要八抬的."金会办火了:" 你敢叫我这禁轿的会办给你备轿?!兄弟再给你说一遍,轿子要禁绝!禁绝!"
卜守茹疯笑道:" 禁绝?笑话了!姑奶奶是坐着轿到石城来的,姑奶奶的命是系在轿上的!你们谁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个儿当面和你说清了,这轿姑奶奶就要坐,从今往后仍要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们治我罪那天!你实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办去备连珠枪,用连珠枪禁!"金会办认定卜守茹是疯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则认定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许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便不再去睬金会办,身子一转,木然出了会客厅,又飘飘乎乎到了督办府高大森严的门楼下.
正是夕阳垂落时.
远处的天际一片辉煌火爆的红,如同燃着满天的大火.
风悲凉且热烈地刮着,呼呼有声,似也遥助着夕阳的火势.督办府门前的旷地上一派láng藉,满目残轿仿佛被夕阳的火光再次点着了.
卜守茹真切地听到了" 噼噼啪啪" 的火声,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燃着了,都烧起来,世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她自己,都在这壮阔的燃烧中化作了缭绕着缕缕青烟的灰烬……
第二十六章
一乘上方无遮无拦的小轿从江岸西码头方向飘过来,沿大观道一路奔东.轿是很新的,周圈围着红绸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浓,轿身轿杠上现着熠熠发亮的光.
抬轿的是两个穿绣花轿衣的年轻后生,腰杆挺得直,脚步迈得稳,咋看咋jīng神.
轿上坐着的卜守茹却木痴得很,身子几乎被红红绿绿的布包严了,只露着一双绝无神采的眼,散在额前的一缕鬓发中已夹杂了些许银丝.
是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
四处惨白,天色yīn暗,时而旋起的风,搅出阵阵令人迷乱的雪雾.
雪雾中的世界遍满凄惶: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却因着寒冬的来临未能按新法儿修好,石灰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杂乱一片,形如无人处置的垃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绝迹,大观道两边的轿号也被盖着官防的封条封死了,禁轿令贴的四处都是.
世界就这么儿戏也似的变了!
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竟如此蛮横地改变了石城的历史!
——这是卜守茹再也想不到的.
卜守茹想到过要和马家族人拼,要和未来可能的弄轿对手拼,断没想到过要和王督办的禁轿令拼,更没想到过会被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禁垮.
这次垮和父亲当年的垮又不一样,父亲当年垮的是轿号,她今日垮的是路,是那金子铺就的麻石路……
她的麻石路漂走了,她的好时光也随之漂走了,再无追回的希望……小轿在身下吱吱呀呀响,风在耳边刮,两个年轻轿夫踏破积雪的脚步声,带来了久远的记忆——
多少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也是在这一乘两人抬着的孤轿上,十八岁的她在巡视父亲败落的世界.
那时,父亲败得很惨,她却没有失败感,她打量着那一路的凄惶,心如止水.
回到家,当父亲一口一个妮儿的唤着,问她这盘买卖咋样时,她仍未怎么动心,——她那时哪想要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轿啊,她真心是想要巴哥哥的,只等着巴哥哥尽快用轿把她抬走,抬进一个恩恩爱爱的小窝里.
是父亲夺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爱,半bī半诱让她走进了一个不属于女人的世界.她在那不属于女人的世界里厮杀拼争,造出了父亲和那些男人们都造不出的奇迹,临了,竟梦也似的失去了,这真荒唐.
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那日巴哥哥抬的是前杠,——她总喜巴哥哥抬前杠,这样能看到巴哥哥的背,能和巴哥哥说话.
巴哥哥那天没有话,她那天也没有话,该说的话是后来夜间在家说的.
巴哥哥真好,啥都知道了,还怕伤她的心,还把她当神一般捧在手上.那夜,巴哥哥拿走了她的红绸抹胸布,就冲着拿走抹胸布这一条,她就认定巴哥哥不会去死,巴哥哥会回来找她.
巴哥哥该回来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
她为一城轿主,胜的时候,巴哥哥不会回来,如今她败了,只剩下这乘孤轿了,巴哥哥就该回来了,回来和她说话,讲些好玩的事给她听.
十几年了,巴哥哥见得也多了,指不定肚里装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还有儿子,她的天赐.
天赐也会回来的.
儿子从根本上说不恨她,只恨她的轿,和她满城的轿号.
天赐在那纸条上说的明白,要放火烧了那些轿呢.
现如今轿真就烧了,天赐还能再不回来么?自是不会的.
没准哪天她坐着这乘孤轿行在街上,就会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后生远远向她走来,叫着娘,把她接回家……
泪水不知咋的就糊了眼.
满街杂乱的景状变得恍惚,就连前面那年轻轿夫的背也变得恍惚.因着恍惚,轿夫绣花轿衣后背上" 万乘兴" 三个大红字便烧起来,像一团火.
孤轿一路行着,到了独香亭茶楼门前.
卜守茹在轿上顿了下脚,两个轿夫把轿落下了,前面一个小心地问:" 卜姑奶奶,到楼上歇歇脚,暖和暖和?"
卜守茹点点头.
上了楼才发现,楼上并不肃静,拐爷手托紫砂壶,于火盆前的茶桌旁坐着,正给人家断事.
屋里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声声要拐爷给个公道,卜守茹进来,他们都没注意.
小掌柜注意了,提着铜嘴大茶壶给卜守茹泡茶.
泡着茶,小掌柜问:" 卜姑奶奶,叫对门老刘家送笼狗肉包子?"卜守茹" 嗯" 了声.
小掌柜又说:" 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轿令都下了这么长时间了,您老还敢坐轿……"
卜守茹没理.
小掌柜叹了口气:" 只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开点,这路就算王督办、金会办不去修,日后总还要有人修,虽道是修了路不让行轿了,姑奶奶您还是能做些别的事的."
卜守茹仍是不答理.
小掌柜知道,卜守茹不答理他,断不是因着他得罪了卜守茹,而是因着卜守茹不想说话.
自全城轿夫大请愿那日以后,卜守茹再没怎么说过话.
这时,坐在旁边桌上的拐爷才看见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壶往桌上一放,脆脆叫了声" 卜姑奶奶" ,极是恭敬地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