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到这年年底,二姨奶奶也就咽了气。说是肺痨,会坏风水的,祖坟也不让进,就着人拖到乱葬岗随便埋了。
自此,huáng家二房便只有一位主事奶奶,结束了妻妾成群的岁月。
在这一点上,后二奶奶孙佩蓝的行为倒是要比一心主张一夫一妻的前二奶奶赵依凡彻底得多也见效得多了。
关于二姨奶奶楚红的死,huáng家佣人的传说里颇带一点罗曼谛克的韵味。
其中传得最热的一种说法,是说二姨奶奶其实是自愿求死的,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相爱的人——仁心医院的林医生。
林医生是外国留学生,在仁心医院当职,由朋友介绍给huáng家,常来给huáng帝少爷打针的。
huáng帝自幼体弱多病,不好的时候比好着的时候还多,因此家里常常要请医生。后来就固定了林先生,这是因为他态度格外好,而收费格外低。
林医生的态度好是有目共睹的,对每个人说话都客客气气,除非看病开方子,否则别人站着,他绝不肯坐着,跟下人也是一样。如果佣人跟他客气,他就会说:“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我应该尊重您。”
大家觉得他好,也觉得他怪,常把他的言行当笑话讲。二姨奶奶也不例外。
可是那时他毕竟离得远,顶多隔着人看一眼,彼此点头打个招呼,连端茶倒水也轮不上她,自有一大堆丫环婆子抢着去做。然而现在,现在他们突然空前地接近了。他就坐在她的chuáng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抚着她的额,忧心地、温柔地、关切地沉吟:“烧得很重,得赶紧用药呢。”
☆、四、幽 禁
1935年对于huáng裳来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著名影星阮玲玉死了,二是母亲赵依凡回来了。
huáng二爷家麒在京是戏迷,在沪是影迷,前些年弄电影捧明星地好一阵折腾,虽然到底没弄出个什么名堂来,到底混了个脸儿熟,算是半个内行,和各大影戏院都有点瓜葛。1930年百老汇首映,1932年国泰电影院建成,1933年新大光明开幕,都有戏院经理派专人向huáng二爷送请柬,邀请莅临剪彩礼。
那几年里,huáng裳跟着父亲,看了不少电影,这是爷儿俩惟一投契的地方,也是日后父女反目huáng裳对于父亲仅有的一点温馨存想。
其实细究起来,huáng二爷的知识原本很多很杂,也很有趣:他知道北京每一道城门的命名来历和各自规矩,知道粉墨百家的披挂头面,知道出师作战要出宣武门,得胜回朝要进德胜门,酒车走的是崇文门,水车进的是西直门,粮车必行齐化门,粪车要过厚载门,知道《玉堂chūn》的王金龙穿的是红团龙蟒,《古城会》的关羽穿的是绿团龙蟒,《打金砖》的刘秀是huáng团龙蟒,《群英会》的周瑜是白团龙蟒,《霸王别姬》的项羽是黑团龙蟒,而《铡美案》里的黑脸老包却是福字行龙蟒,还有纱帽插金花是新科状元,纱帽插套翅则变身为驸马,女花褶配小过翘是宫女,女花帔配大过翘便是公主,他还可以单凭行头就辨得出谁是穆桂英,谁是秦湘莲,谁是白蛇而又谁是苏三……
他独独缺乏的,不过是点赚钱的本领罢了。但是这在百兴俱废、百废俱兴的时代,也勉qiáng可以解释为厌时避世。在清贵后裔里,像huáng二爷这样的大有人在,大家早已视为等闲,倒是那些四处求职、而又职位不高或是俸禄不正的人,反而会遭人奚落,认为是变节或是屈就,比如huáng家风大爷在北京祠堂上被依凡当众痛骂却无人排解,就是这个缘故了。
居家赋闲的时候多了,二爷也就免不了在兴致来时同女儿谈谈讲讲,可以自诸子百家一直聊到沪上百花,而谈得最多的,自然便是二爷最感兴趣的电影及电影明星了。
当时的上海,正是电影的极盛时代,人们的谈话离不开电影,穿着习惯也都模仿着电影,甚至整个上海的生活空间,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影院,每个人的言行,都或多或少本能地带着电影中的气息,不自觉地拖长声音念一两句电影对白,把最日常的谈吐加入一两分罗曼谛克的电影色彩,自己也就成了电影中的主人公了。
所有的富翁都想挤进电影圈里赚取bào利,所有的美女都幻想着成为电影明星,所有的小市民都关注着报上电影圈里的绯闻,所有的街头都贴着影星最新发型的海报招贴,而所有的聚会都少不了把明星新闻作为饭后谈资。家麒的有关电影圈里的知识,也就是这样子温故知新得来的。
“王人美不好看,笑纹太深了,不如胡蝶,可是胡蝶又不如阮玲玉。”家麒说着,闲闲地喷一口烟,“前几天听朋友说阮玲玉如今同陶季泽在一起,惹得张达民生了气,说要向记者朋友公布阮氏秘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其实有什么可闹的呢,做影星的,还不就是那几年,‘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几年一过,什么都不新鲜了,你要人家注意你,主动卖新闻给人,也未必有人肯写呢。”
通常总是在二爷的烟榻旁,多半是午后,可是烟灯的柔媚总使人觉得huáng昏将临,一切都不久长,又觉得既已迟暮,做什么都已经晚了,便无须挂心。
huáng裳乖巧地立在烟榻旁,替父亲烧烟泡,一边趁机问东问西。她对huáng家祖先的故事很神往,对沪上影星的新闻很好奇。那些,都是遥远的,光艳的,扑朔迷离的,自成一个世界。
但是huáng二爷大概自觉风光没落丢了祖上的脸,对谈论huáng家旧事向来没耐心,问急了便应付女儿:“你不是有本《孽海花》吗,老辈官场上有名有姓的人都在上头,自己看去。”对于花街柳巷娱乐新闻却是百问不厌的,一一把听到的消息同女儿讲谈。“要说阮玲玉,前些日子电影院开幕礼上倒也见过一面,还请她跳过一支舞,挺斯文懂事的一个人,但是知道她新闻多,倒不敢太兜揽,怕被卷进是非里去。”说着呵呵笑起来,大概自觉有可能卷进明星绯闻也未尝不是一种资本。
“阮玲玉不是已经同张达民离婚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像当时大多女学生一样,huáng裳最喜欢的影星就是阮玲玉。她是个标准影迷,沪上凡有新片上映,她是不吃不喝也要先睹为快的。阮玲玉所有的片子,她都耳熟能详,可以一句不错地将台词从头至尾复述下来。不论父亲说了什么,也不论小报上写了什么,她就是喜欢阮玲玉,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huáng二爷喷一口烟,拖长了腔调闲闲地说:“就因为离了婚才有得说,比如为什么离婚啊,离婚以前是怎么一个样子,离婚后又是怎么一个样子啊,阮玲玉有名么,什么都可以拿来卖新闻。主要说是阮玲玉在和张达民离婚前已经同陶季泽有了夫妻之实,可是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这阮玲玉也是,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倒是白离一场婚。”
“阮玲玉不会的,她那么清高,这一切一定不是出自她的本愿。”
“谁知道?做女明星的,自然都要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可是骨子里还不是一样,个个都要钱。”
“阮玲玉不会的。”huáng裳坚持着,眼睛里惯常地有一种倔犟。烟雾凄迷的,一切望过去都似真还假。她念着父亲的话,“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阮玲玉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倒是白离一场婚”,不知为什么,只觉心里一阵阵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