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huáng帝少爷的病好一时坏一时,正应了那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是二爷的家产却是唱反调,“积时如聚丝,散时如山倒”,说败光就败光了。
huáng二爷开始怀旧,时时想起北京老宅的“绣花楼”,他是在那里出生的,也是在那里娶了赵依凡,又在那里生下huáng裳和huáng帝一对儿女,那里曾记下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可是现在huáng家兄弟都迁来了上海,“绣花楼”已成废墟,正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偌大的花园洋房里,整个都笼罩着一股大势已去美人迟暮的凋零之气:各屋各角都发出腐烂味道,花园里的草长得比花还旺,桌椅都油腻污秽,碗碟多半缺口裂纹,许久没有更新,窗户脏得已经不透明,画框上也都落满灰尘,客厅正中挂着一幅叫做《永远不再》的油画,原是前二奶奶赵依凡心爱之物,huáng二爷几次说要着人换掉也一直没有腾出功夫或者说是腾出心情去做。
新二奶奶孙佩蓝虽然还是先前一样的泼辣,喜欢唠叨,喜欢骂人,可是佣人们都不再当一回事,开始学会偷懒,因为已经久久发不出薪水,觉得自己是债主了,大可以和东家平起平坐的,有什么理由再宠着你怕着你呢?
惟一不变的,只是烟房里那盏不灭的烟灯,和永远驱不散的鸦片烟香。二爷卧在昏huáng的灯影里,烟雾朦胧,心境也朦胧。他同鸦片烟早已经融为一体,今生今世都不要分开的了。
烟一点点地吸进他的肺里,成为他的呼吸,他的血液,而他也一点点地剔净了自己,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是非,也没有了财产与亲情。他所有的,仅剩的,都已经拿去换鸦片了,连灵魂都jiāo了出去,浸在鸦片中,变得微醺而柔软。
当他躺在烟雾里陶醉地想着过往岁月里的种种得意处,思想会渐渐变得澄净。所有坏的、不愉快的往事都被淘掉了,剩下的,都是些风光旖旎、人物风流的良辰美景,渐渐沉淀成记忆中最美丽的旧梦。
而那美景中,一日比一日、一刻比一刻更鲜明浮凸的,是初嫁的赵依凡——那真是二爷一生中最得意的岁月,香车宝马,如花美眷,走在街上,谁不艳羡十分?
那年依凡才刚满20岁,如一朵花儿初初开放,却已经有了最盛的光艳,简直流光溢彩。喜欢笑,喜欢说话,喜欢跑动,跑的时候,颈上的白纱巾会随之舞起,牵引着人的心,想抓,却只是抓不住。
他始终没有抓住她。
到底没有抓住她。
即使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他也觉得她远,中间隔着一重山。
她看似透明,可是心深似海,情绪跌宕不能控制。如果他甘做一条鱼,游在那海中,也许焉知鱼不乐?
可是他偏偏不肯,他要做渔夫,一网又一网,打捞着海水,每一网收起来都是空的,而岁月亦如网眼里的海水,漏出去漏出去,终于什么也没剩下,什么也没抓住。
他是失败的。
彻头彻尾的失败。
而他怪不了人。
他也不肯怪自己。
那就只有怪世事吧。谁让改朝换代,让战事频仍,让货币通涨,让纸醉金迷呢?
他不过是这时代的一个牺牲品,面对万千变故全然无能为力的,可是为什么得不到人们的尤其是亲人的原谅?在生命最终时刻,他所求无多,只想再见依凡一面,再见自己青chūn时的梦想一次。
可是,永远不再,真的永远不再了吗?
他命去给家秀捎话的仆人回来了,说三小姐说二奶奶已经又去了法国,而她自己最近很忙,怕没时间来看他,要他善自珍重。
赵依凡已经同他离了十几年,可是下人们说起来还是“二奶奶”长“二奶奶”短的。huáng家麒听着并没什么不妥,可是真正的huáng二奶奶孙佩蓝听见了却大了不得,立刻炸起来,赶着佣人骂:“你管谁叫二奶奶?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嘴里说着,手里也不闲,抓起个痰盂扔过去,把佣人的头也打破了。
佣人火起来,顾不得主子下人,一手捂住头跳着回骂:“别再在我面前摆奶奶的谱,叫我说出不好听的了!还以为是过去的光景呢?使唤着我们,还欠着我们的钱,什么主子,我呸!”还要再骂,早被别的仆人qiáng拉了出去安抚上药,一直拉出大门了,还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
当天夜里,这仆人便卷了几件趁手的古玩银器跑了。孙佩蓝闹着要报官,二爷不让,说传出去只有更惹人笑话,再说那几件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偌大家产都已经没了,还在乎那一点?
这件事给了二奶奶很大的刺激,以后便再不大敢对仆人乱发脾气了,也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值钱东西看得更紧,生怕再有人浑水摸鱼卷了去。但是一向骂惯了人的,如今没有人可骂未免寂寞,便把话都存下来同二爷算账,说他骗了自己,原本chuī嘘家世多么大本领多么大的,却原来除了抽大烟什么也不会,把一份家业都抽败,连下人也约束不住,却还是只知道抽、抽、抽!
当她这样诅咒撒泼的时候,她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位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这“抽败了家”也有她的一份。
huáng二爷并不回嘴,他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得多了,听见什么都像没听见。只是有一天晚上,当他和孙佩蓝对着躺在烟榻上的时候,他忽然说:“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派你来惩罚我?”
将死的人已经是半个神仙,把世事都看透了。二奶奶愣了一愣,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来,竟不敢答话。
隔了一天,二爷着人把那幅油画也搬进自己的烟房里来了,借着昏暗的烟灯和朦胧的烟雾望去,画上的人与物都仿佛在动,是一个女人,丰腴的女人,卧在明媚的chūn光中,可是chūn光映在那女人脸上,却有一种无奈的哀艳。是感叹chūn光不再,还是伤悼青chūn不再?或者,是美丽的回忆不再?
永远不再,永远不再了呀。
时代的车轮一直一直地往前跑着,谁能挽得住呢?
那些坐筵拥花,飞觞醉月的日子呀。
二爷在这年秋天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鸦片烟榻上,嘴里还含着一口烟。
至死,他也未能见到他以前的夫人——赵依凡一面,但是他到底是平静的,因为死在他认为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
后来亲戚们都说,这样的死法,于二爷未尝不是一份解脱。因为如果他看到huáng家后来的下场,许是不会这么容易瞑目的。他总算死在尚买得起最后一口鸦片烟的时候,躲过了这以后岁月里的苦难,不至像他的遗孀孙佩蓝那样,弄到一贫如洗,解放后被bī着戒了烟,又力撑着吃了几十年的苦,才在87岁的高龄上孤独地死去。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送葬,一切由街道办代行处理,草草火化,连个骨灰匣也没留下。
huáng家麒死了,冷落了十多年的北京老宅huáng家祠堂却终于得到机会热闹了一回,又香烟缭绕,人头攒动起来。荒芜的庭院被打扫出来,新的牌位安放进来,旧的牌位也重新漆刷一遍,有种焕然一新之感,兼之整个过程都是在chuīchuī打打中进行,不像治丧,倒像是办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