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于是huáng帝由大房正式领养,对着huáng家风重新叩头行礼,称huáng家三兄妹为“大哥”、“二姐”、“三姐”,走到亲姐姐huáng裳面前,却反而要加一个“堂”字。

  huáng裳听着,一阵心酸,不由得红了眼睛。心想着亲姐弟以后是不可能再怎么亲近了,然而堂姐弟qiáng行扭做了亲的,就真会亲得起来吗?

  huáng帝夹生的身份注定他后来成了一个夹生的人,一辈子都在不亲不淡不冷不热不死不活不痛不痒中度过。

  huáng二一家,就像受了诅咒似的,妻离子散,谁也落不得好处。就连张扬一时的孙佩蓝,如今也落魄了,走到huáng裳面前“嘿嘿”笑着,说了句奇怪的话:“还是你娘好,趁早走了,倒赚得他一直记到死。我这在跟前守着他死的人……”说了半句,嚎啕起来。

  huáng裳自从当年出逃,这十几年来,同孙佩蓝总没说过一句话,如今见她这样,不禁百感jiāo集。家秀却睬也不睬,一把拉起huáng裳便走。分家大会也就此散了。

  回到上海,家秀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依凡,详细叙述了huáng帝过继大房的整个过程。依凡并不在意,只回信说,盼小帝身体大好,其余无须计较。

  从此huáng裳在上海已经只有姑姑一个亲人,包揽了母亲、姑姑、姐妹、朋友、老师所有角色,尽管家秀自己殊不乐意,总是说:“本来可以再年轻些的,可是因为身边有了你这样一个人,无端地bī着人老了。”

  huáng裳笑嘻嘻说:“那我叫你姐姐可好?”

  家秀当真想了一想,最后还是摇头说:“不妥,被人拆穿了更加难堪。”

  姑侄俩抱着笑成一团。

  少年丧父的悲痛于huáng裳似乎全无影响,其实,在她心中父亲早于当年幽禁她的时候已是死了,只不过死讯推迟了近十年才公布出来罢了。

  她到大伯家去看了弟弟一次。他还是那么瘦,也还是那么苍白,但是已经不再像瓷——瓷也是有光泽的,而huáng帝,他的没有血色的脸只是一块白色的砖石,有种灰败气。

  而且他现在学会了折磨人,动辄便流眼泪发脾气,因为终于有了一个心甘情愿被他折磨的人——huáng钟就好像前世欠了他,服侍着他照顾着他还要被他抱怨被他挑剔。不知怎么的,凡是huáng钟做的事,他都要不满意,都要批评:“怎么这么笨?说过冲咖啡要刚刚85度水的,又煮得这么滚,把香味都冲散了。”或者,“天偏是这么热,你偏是要给我送什么衣裳,存心热死我还是怎么的?”

  连huáng裳都看不过,劝huáng钟说:“你是姐姐,他再这样,你就打他一顿,或者gān脆别理他。”

  huáng钟摇头,满眼里都是爱怜温柔:“他身体不好,难免容易发脾气,其实没什么的。”一边又轻快地跑着给huáng帝重新煮水烧咖啡去了。

  至此,huáng裳终于不得不相信人与人之间都有着一笔债,每个人到世上来,都是来讨债和还债的,多半讨不到也还不清,到最后还是一笔糊涂账,于是又有了下一世新的一轮债务纠缠。huáng帝便是huáng钟的债主了。自己呢?自己欠了谁?又有谁欠了自己?

  在小花园专门辟给huáng帝住的一排小屋里,有一间huáng裳特别留意,粉漆的门,窗上挂着白纱窗帘,不像下人住的房间,也不像huáng府里哪位小姐的闺阁——小姐的房间不会挨着huáng帝住——问起huáng帝,才知道是专门留给韩小姐的,就是仁心医院那位“手特别巧”、“打针一点儿也不疼”的护士韩可弟。她因为常常来给小帝打针,当小帝身体不适却又没有严重到要住院的时候,就由这位韩小姐留在huáng府上做特护。

  林妈笑着告诉huáng裳说,对那位韩小姐,huáng帝倒是言听计从,没有一点坏脾气的,她甚至怀疑,huáng帝有时候是存心把自己弄病的,好有理由打电话给韩小姐要她来为自己打针。因为她几次看到,huáng帝在下雨天找碴同huáng钟吵架,然后赌气跑到雨地里去淋着。

  huáng裳很惊讶,在她的印象里,弟弟一直是个没有主见的长不大的病孩子,装病乞怜或许,找碴吵架?怎么可能?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小事叫她明白了。

  当时他们三个人,huáng裳huáng帝huáng钟,围着桌子坐在小花园里吃下午茶,十分“中国”的大伯huáng家风于享受方面倒是颇为西化的,一切依足西方规矩。碧绿的草地,jīng致的餐桌,桌子上铺着细白的餐巾,细瓷碗碟,白银汤匙,甜咸西点、咖啡红茶一应俱全,还不忘了供上一瓶清水香花。

  huáng裳随手拈起一块糕说:“这叫‘相思苏’是吧?苏皮里包的好像是话梅,甜中带酸,我记得妈妈以前很会做的,可是也只做过一次,滋味我倒一直还记得。”

  huáng帝便红了眼圈,悻悻说:“你有妈妈宠着,还做糕给你吃,我可没那福气。当初在饭店里那么求着你们,也还是不肯带我走。”

  huáng裳愕然:“你怪妈妈?”

  huáng帝不语,只是低着头,但是过了一会儿,豆大的眼泪便滴落下来,也不去擦一下,只任它一点一滴地溅落在餐布上,溅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湿晕。

  huáng钟立刻便了不得了,又是扇子又是手绢地忙活着,柔声细语地劝:“可怜的小帝,没有妈妈疼,可是你在我们家住着,我们会补偿你的,再不要你受委屈。”

  huáng裳不相信地看着,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弟弟如今会变得这么病态而神经质,都是被huáng钟过于夸张的迁就所致。就像一个不知饥饱的小孩子,饿得久了,忽然把一大堆食品堆到他面前来,反而会一下子吃坏了他。

  她现在知道huáng帝为什么会找着碴同huáng钟吵架跑到雨地里去挨淋了,那是为了一箭双雕——既要使huáng钟伤心焦虑,又要骗得韩可弟关心疼惜。那位韩小姐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可以想象得出,必是一个温暖和气的女子,huáng帝看准了她的性情,也参透了huáng钟的弱点。眼泪于他已经成了一种道具,随时需要随时可以取用的,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情绪是真是假,反正有她们陪着他演戏,而且是那么投入地演着戏,便一头栽进戏剧里不愿意出来。他自己是自己的导演,编剧,演员,和观众,自伤自叹,自己拍案叫绝,自己被自己感动,渐渐再没有一点真的、健康的感情,而只成了一具苍白褪色的戏剧脸谱。

  大太阳明晃晃地在天上照着,可是huáng裳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冷,眼前矫揉造作的一幕给她一种十分yīn晦而不健康的感觉,她快要不认识自己的弟弟了,也不想再认识他了。因为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回应他,要不要也陪着他一同演戏,演本来很正常的人间温情。她甚至觉得连他的体弱多病都是假的了,为的是挟以自重。

  那以后huáng裳便不再大愿见到huáng帝,倒是huáng帝,每逢节日总会派个下人到家秀的“水无忧居”来一次,送点礼物,捎两句凄美而伤感的问候,写在情书专用的那种粉红信纸上,十分地戏剧腔——在戏剧化这一点上,姐弟俩倒是殊途同归了,只是方式大相径庭,结果也各异其趣罢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3/8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