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以到这时候才算真正赞成了huáng裳,说:“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动人之处,也好,更看出旧社会的黑暗,让人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huáng裳笑:“柯老师说话好像在发表救国讲演。”柯以一愣,闭紧嘴不再说话,却深深看了huáng裳一眼。
整个放映期间,影院场场爆满,沪上所有大小报纸影评栏,翻开来页页都是血色红心框着四个大字《桃花丝帕》。huáng裳是想不红都不行了,简直红上了天,连天都要烧破了,不得不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而这雨,又给了小报文人新的灵感,撰文说这是上天在为七姨太落泪呢。
老天爷也是一位影迷,这点人们倒没有想到,因为觉得新鲜,便彼此传诵,见面就说:“看了《桃花丝帕》没有?没看?怎么可能?好感人的哟,天老爷都看哭了。”
一时间,互赠桃花丝帕成了情人间最珍贵的礼物,当然,那心和桃花都是用红丝线绣上去的,不是当真吐血画上去的。
才女huáng裳的照片同沪上最红的女明星一起,排列在小报的娱乐版头条,被称为“最有前途的剧作家”、“沪上影坛的一颗奇葩”、“文坛耀起的一颗新星”,以及其他类如“玫瑰”“夜莺”之类一切可以用来赞美女性、尤其是聪明的女性的词汇,都急不可耐地被堆砌在huáng裳身上,多得她几乎有些承受不了,而huáng家秀则完全接受不来。
“这份报纸上,喏,这一篇,‘最炽热的一把火’,写的是你么?”家秀迟疑地,将一张报纸隔着自己同侄女,便隔开了名人与凡人。
huáng裳则痛快地答:“当然不是我,坐在你对面的才是我。”
家秀放下心来。“这还好,不然,每天有一把火还是最炽热的一把火跟我呆在一起,我可吃不消。”
huáng裳提醒:“柯导演帮了我大忙,姑姑,我想着,我们要不要请他吃顿饭?”
“他……”家秀托腮沉吟起来。夕阳穿过荼蘼花架照在她脸上,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huáng裳红了。
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种慢吞吞的暗红,也不是百花齐放chūn色满园的那种娇滴滴的嫣红,而是如日初升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紫大红。
赞美和邀请几乎要将她淹没,报纸上每天都有新的人冒出来以她的朋友的身份写作《我眼中的huáng裳》,街头巷尾到处传播着关于她的最新消息,每个人都以能与她共进午餐为荣,导演们希望可以同她合作,明星们自然更希望可以走她的路子做她新剧本的女主角,连商场老板也都拐弯抹角地找到她,希望她可以为他们新开的百货公司剪彩。
和朋友一并多起来的,是亲戚——huáng坤也到上海来了,第一站就来拜访姑姑huáng家秀和堂妹huáng裳。
huáng坤到的时候是在huáng昏,天色已经暗下来,可是还不至于要开灯,而huáng坤来了,就更不需要开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亮得照人的眼睛。
她穿着大镶大滚的富贵牡丹全绣压金线的缎子旗袍,颜色娇艳bī人,如同为“锦上添花”那句话现身说法。虽是初到上海,脸上的化妆可全是地道的海派,眉毛拔得又细又弯,尾梢高高地挑上去又低下来,仿佛一咏三叹,唇膏只涂中间的一点点,圆而润泽,而且她眼中那种挑剔中略带厌倦的jīng明qiánggān的神情也正是上海女子所特有的。惟一美中不足且bào露她真实来历的,是贪心太胜所造成的饰物夸张而琐碎——左耳眼里嵌着一只米珍珠,右耳叮叮当当一串三寸来长的绿宝坠子,颈上一挂珍珠项链之外又有一条极幼细的金链,尾端不管三七二十一附着一个纯金的小巧十字架,连两只露在旗袍外的手臂也不放过,自腕至肘一路十几只缠丝细镯子,略一动作便撞出细碎的响声,有种初生婴儿的热闹与喜庆。
可是她张口报出的,却是丧讯:“我丈夫死了,在长chūn被乱枪打死的,我不想再回大连了。”就这一句,此后缄口不再谈起她的婆家。而且她叮嘱huáng裳,也不许向人说起她的家事,因为她在上海的身份只是huáng家的女儿,是一位未婚小姐。她说:“他死了,可是我还得活着,我才24岁,有得活呢。”
huáng裳惊讶,24?她明明记得这位堂姐比自己大了整整10岁,今年说什么也有三十多了,怎么才只24?但她生性不喜欢刨根问底的,既然人家说24,那就24好了。怪道堂姐这样时髦的一个人倒没有烫头发,只把额前刘海疏疏地打了一个俏皮的弯儿——原为的是卷发是太太们的时尚,小姐照例是不作兴的。
huáng家秀轻轻笑了一声,说:“你倒活得很明白。”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美。
huáng坤只作没听见,抓着huáng裳的手热烈地说:“你现在名气可真大,我一到上海就听说你了,我就跟人家说:这个是我妹妹呀!我现在还记得在北京老宅咱们俩熬夜聊天的事儿,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简直不老都不行,一下子就24了!”
huáng家秀又轻轻笑了一声。huáng坤略有些羞赧,使劲儿扭了一下身子,娇嗔地说:“姑姑可真是的,老是笑人家,笑什么呢?我不依的。”
这次连huáng裳都笑了。这位堂姐,30多岁的身体,24岁的年龄,可是举止口吻却只有18岁,永远的18岁!但是她长得这么美,性格中又有一种热闹的天真,硬要说自己24,倒也充得过。反正,美人从来都是可以原谅的,就是杀了人也还一定情非得已,况且只是瞒年龄呢。
huáng坤又说:“我这次来上海,是来上学的,在中央美术学院学画,老师叫陈言化,姑姑听说过么?”她嘴里喊着“姑姑”,眼睛却只瞅着huáng裳。
可是答腔的却还是家秀,思索着说:“倒真有一点儿印象,好象同朱曼陀有点渊源的,都是用炭jīng画美人儿。”
huáng坤将手一拍:“可不就是朱曼陀的记名弟子么?姑姑也认得?”这回可是双眼专注,投向家秀了。
家秀微笑说:“我同你二婶……哦,是和huáng裳的妈妈,以前也学过一阵子画,同陈老师也有些走动的。”
huáng坤恍然大悟:“难怪老师看了我,就说觉得面善,说我像她的一个熟人,我还以为是老男人勾搭小女孩的套话呢,敢情说的就是姑姑。”
家秀笑起来,这个侄女儿的时间概念糊涂得很,自己三十多了还是小女孩,人家刚刚四十岁却已经成了老男人,因说道:“陈老师可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在你们眼里,四十岁就已经算很老了,只该把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等死才是,多说一句话都是有罪。”
huáng坤自觉造次,忙忙地又狠劲儿将身子一拧,嗲声说:“姑妈——怎么啦?这样小气的。我又不是说你。你看起来最多30岁,也就像我的大姐姐,要是觉得你老,又怎么肯当着你面说话这样不忌讳呢?”
家秀笑道:“别越描越黑了。算了,我不同你闹,你们小姐妹好好聊聊,我这老女人还是让一让的好。”再不理huáng坤的诸多造作,径自起身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