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huáng裳惊惶起来,郑重地向姑姑保证了这就同卓文说清楚,以后再不来往了。然而当真要决绝,她却又犹疑起来,自己真可以做到太上之忘情么?
她记着生日宴上那隔着头发的一吻,记着首映礼后他的无语相送,更记着他们每一次茶聚他温文尔雅却又直中要害的谈吐。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被她一遍遍回忆琢磨着,反复温习,直到记忆像一卷放映太多次的菲林,渐渐似是而非起来。
他们的每一次相会,于她都是最美好的记忆。他多半时候很沉默,可是只要说话,却必定言之有物。有时他们会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下午的话,可是丝毫也不觉得重复;也有时他们一句话不说,只是对视一眼,却已经仿佛说了一个世纪的话。但是无论说多说少,说与不说,每一次同他在一起,她都会感觉时光流逝得飞快,日子简直就不禁过。她最喜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中常有一种大漠孤烟的荒凉,郁结冷肃,但是一转向她,就会变得无比温柔。那瞬间的转变最为令人心动。
女人,凭她多么聪慧敏感,或者说,越是聪慧敏感的的女人,往往越会爱上名声坏的男人,并以他们的救世主自居。哪怕他是处身地狱的撒旦,她也必是照亮他人性光明面的守护天使。所以尽管剧组里的人常常在私下议论蔡卓文如何貌似谦谦君子,实则城府深沉,但huáng裳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他必有他的理由,人们都误会了他,只有她才最理解他。
本来,她也不知道她是爱他。可是迫于姑姑之命同他分手,她的心里竟有一种割裂般的痛楚。忽然之间,觉得一切都是虚幻,成名是虚,风光也是虚,只有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点点滴滴,才是真实存在的,清晰地刻进她的生命里,生了根,再也拔不出来。
从小到大,她身边所见的男子,或者是她父亲huáng家麒那样的晚清遗老,或者是huáng乾这样的城市新贵,或者是她弟弟huáng帝那样的文艺青年,不是迂腐得可笑,就是轻浮得可鄙,再不就软弱得可悲。而蔡卓文,他和所有她认识的男子都不同,他身上有一种孤傲的气质,眼中有一种苦涩的神情。他是高贵的,他又是沧桑的,是《红楼梦》里的柳湘莲,以江湖人混迹于纨绔子,非但毫不逊色,反更卓尔不群。
可是她又不能违抗姑姑。不是出于敬畏,而是出于信服。姑姑是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亲过生母。姑姑那种冰清玉洁的气质和温柔沉默的处世态度给了她极深的影响。对姑姑的话,她向来是不假思索地遵从的,可是这一次,她犹疑了。
她曾把这种烦恼对huáng坤吐露,huáng坤轻松地说:“你管人家说什么呢?你又不是要同他结婚。何况就是结婚,也不代表什么。不是还可以离婚吗?反正他现在有才有貌又有权,又能使你开心,那就够了。”
“可是他们说他是……说他和日本人有瓜葛,是汉jian。”
“你管他们说什么呢?有权有势就好,管他为谁做事?我爸我公公还有我死了的丈夫,还不都跟日本人有来往,谁能把我们家怎么着了?还不得俯首帖耳地献殷勤?”她说起她以前的婆家的事,语气轻快而不在乎,尽管经历了丧夫离子那样的人生至大惨痛,可是她的美丽的脸上没有yīn影。
huáng裳忍不住顶她:“那你自己前几天又演活报剧宣传抗日?”
“好玩嘛。好多人给我鼓掌呢,都说我有演戏天分。什么时候你写个新剧本,让我演女主角,我一定不比那些明星差。人家都说呀:‘密斯huáng的FIGUREjiāo关好哟!’(huáng小姐风头甚健!)”huáng坤嘬起嘴唇,学着上海滩白相人的口吻自己夸起自己来,得意地笑着,继续劝说死心眼的堂妹,“世上哪有那么多是是非非,活在今天才最重要。找男人也是一样,太挑剔了,往往从最好的到最坏的一个也找不到,其实何必太执著呢,左不过骑驴找马罢了。”
huáng裳看她一眼,真佩服这个堂姐的兴致永远这么好,忍不住问:“那陈言化是驴还是马呢?”
“他?”huáng坤像忽然被谁胳肢了一下似地浑身乱颤地笑起来。她近来不知向谁学来了这种笑法,每次发笑必然全身总动员,好像有多开心似的。也许她觉得这种笑法够灿烂,可是huáng裳看着,却只觉得替她累得慌,累得汗毛竖起做jī皮状,赶紧打断她的笑,问:“你最近不是和他走得很近吗?是不是把他当成你的白马王子了?”
“你说呢?”huáng坤又是风狂柳摆的一阵笑,笑完了,叹口气说,“哪里那么多马,万牲园所以叫万牲园,还不是女人骑驴找马的最佳地场。可惜满场跑着舞着的,都只是被人牵着或骑着的驴子,就没有一匹马。”
huáng裳骇然,huáng坤大胆的论调真令她匪夷所思。“那你认为婚姻是只讲条件不需要爱情的么?”
“当然要。爱情也是条件之一么。”huáng坤神往地说,“要我说,一个女人一生中至少应该爱过两个人:一个使她快乐,一个使她痛苦。”
“这却是为什么?”
“快乐的女人活泼有趣味,痛苦却可以让女人深刻、成熟、有魅力。哭哭笑笑,这女人便长大了,也不枉活此一生。”
huáng裳笑着,一边在心里默默记诵:“你这个人,总是有这些个出人意料的奇谈怪论,可是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改天我再写新剧本,如果要写坏女人,就把你这份论调送给她。”
huáng坤得意:“你也说我有道理?好,你付稿酬给我,我就让你在电影里用我的话……”
huáng裳依旧沉思着:“其实电影里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像《呼啸山庄》里的凯西,她享受艾德加林顿的温柔和富有,可是又迷恋希刺克利夫的热烈和冷酷,那么残忍自nüè的爱情。”
“没错儿!”huáng坤大力点头,将双手捧在胸前,模仿着影片女主人公的腔调作痛不欲生状,一板一眼地念着台词:“希刺克利夫比我更像我自己,无论我们的灵魂是怎样造就的,反正他的和我的一模一样;而与林顿的完全不同,就像严霜和烈火一样格格不入。我生活中所想的就只有希刺克利夫——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曾有过的那一点点欢乐就是我的欢乐……啊!希刺克利夫!”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过了,huáng坤想起来:“差点忘了——我周末在家里有个PARTY,你来不来?说不定,会有一场‘WEEK—END—LOVE’的艳遇哦。”中文里夹着英文词儿,也是huáng坤新添的毛病。
huáng裳仍是怏怏的:“不去,又没什么要紧事。”
“怪人。”huáng坤亲昵地斜huáng裳一眼,又惹得huáng裳起了一身jī皮疙瘩。
huáng坤同堂房妹子huáng裳这样亲近,于自己的亲妹子huáng钟,却只是淡然。她觉得huáng钟呆,没出息,又婆婆妈妈。她的24岁的年龄其实是借了妹妹的,所以就更不希望huáng钟出现来拆穿自己,每每有宴会,总要借故将她支开去。
好在huáng钟也厌倦应酬,即使不出门,也总是静悄悄地躲在自己屋子里,不来碍姐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