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卓文也认出了家秀,礼貌地上前摘下礼帽微微点了个头,含笑说:“您一定就是huáng小姐的姑姑了,如果不是提前说明,我会以为你是她姐姐。”他注意地看了一下那白俄司机,huáng裳的家庭背景原来如此显赫,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也更令他对huáng裳心生敬佩,一个不张扬不夸耀的女子,是最难得的。
直到在咖啡厅里坐定,他心里仍在为这小秘密微微激dàng着。恋爱中的男女,总会忍不住夸大自己心中爱人的每个新优点,把这当成了不起的大发现。卓文已经不年轻了,可是在恋爱中的人照例是不问年龄的,他对这次约会相当紧张,但也做好准备,随时等待家秀开口提出:“我以姑姑的名义请求,你不要再来找huáng裳了。”
这话前不久huáng裳已经对他说过一次——那天他们在“大光明”看完了电影出来,huáng裳说想散一会儿步,便打发了司机回去。正是huáng昏,空气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他们并不知要到哪里去,只顺脚沿着北四川路默默往前走着,不时有人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也许只是打量huáng裳的过于醒目的穿着,可是huáng裳却不耐烦了,总觉得人们是在监视着她和他。她想熄灭那些窥视的眼睛,想远离那些人,可是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走完这条路前面是个十字口,四边的路也都是人。哪里都有人,有路就有人。有位作家说,世上本没有路,因为有人走过,于是就有了路。可是现在所有的路都有人走过了,也就再没有路了——路已经走到绝处。
月亮升起来了,极细极尖的一弯,倒是碧青雪亮的,然而太细了,使足了力气也没有多少光照下来,huáng裳穿着白色缎质的旗袍,披着满绣带流苏的长披肩,就好像盛不住月光似的,那光亮落在她身上,便一路滚下去,落在地上,跌碎了。而她纤细的鞋跟敲在月亮的光上,每走一步便又踏碎了一只月光的铃铛。
终于她在吕班路口停住了,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就在这儿分手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只听到“咔”地一声,从心底里冷出来,仿佛那里也有一只铃铛被敲碎了,再也粘补不起。
他看着她,这美丽娇艳如同波切提利笔下《初生的维纳斯》般的少女,冉冉自海上升起,娇慵地立在两片巨大的蚌壳间,皮肤洁白紧致,眼神略带迷茫,她的脸上甚至还反she着贝壳的珠光。当她坚定地说着“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嘴角抿着坚决,可是眼里却分明写着留恋。他从来没有见过美得如此有灵魂的一张脸,美得令人心碎。自从他在她的生日宴上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就感到深深的震撼。那是他自懂事起就有的一种爱情理想:在一个云淡风清的夏日午后,在醇酒的芬芳和音乐的飞扬里,共一个高贵冷艳的女子隔桌而坐,面前是两杯红如血的葡萄酒和一瓶新鲜的插花,光艳娇媚正如对座女子绝色的华衣——那该是一个男子为之奋斗的终身目标吧?
他做到了。可是后来他却又不止于这希望了。他想进一步认识她,永远地陪伴她。而她却对他说分手,脸上流动着破碎月光般的哀凄。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张脸重新绽露出灿烂笑容,而不是忧伤与绝决呢?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一直徘徊在那个月光破碎的晚上,想不出一个再见她的理由。他知道她爱他爱得很辛苦,可是他爱她却只有爱得更加艰难。她的背后,尚只是一个不赞成他们恋爱的姑姑,而他身后,却有拉拉杂杂的一大家子人,甚至是一整个时代的人,还有他的出身、经历、地位、立场、前途和性命。
在这个乱世里,他们的爱情阻碍不仅仅来自通常一对不合相爱的男女所惯会遇到的门第隔阂和家族阻挠,更还有整个的时代背景所qiáng加在他们身上的政治力量,以及立场与信仰上的尴尬。
他左右迟疑。
而这时,家秀突然找他来了。莫非这位姑姑担心自己不肯放弃,要来当面兴师问罪不成?但是家秀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今天来,是想请蔡先生帮一个忙。”
蔡卓文欠一欠身,将惊讶隐藏在一颔首间:“请问什么事我可以效劳?”
家秀道:“你是认识柯先生的吧?我刚才听说,他被宪兵队抓走了。”
“柯以?”蔡卓文微微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下午。说他是共产党,可是柯先生不过是个导演,刚从欧洲回来没多久,一心搞艺术的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谈过政治的,怎么会是共产党呢?”
蔡卓文征求了家秀的同意,点燃一支雪茄烟,吸了两口却又搁下了,沉吟说:“柯先生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这之前也听到点风声,说他的确是共产党,而且是地下组织里一个不小的头目,导演身份只是掩护,他真正的任务,是宣传抗日。他们这次逮捕他,八成是获得了较可靠的证据,只怕我也很难说得上话。”
家秀沉默了,可是不久她的咖啡杯里落了一滴泪进去,俄顷,又是一滴。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很震惊,没有想到自己对柯以的关心竟是如此之切。她是爱着柯以的,现在她知道了,可是柯以却已经身陷囹圄,让她再没机会告诉他她对他的爱。
蔡卓文被那无声的眼泪软化了,他想起了他自己同huáng裳,如果有一天他犯了事,不知huáng裳会不会为自己这样流泪饮泣。他拿起那雪茄烟,因为搁了一会儿没吸,烟已经自动灭了。他犹豫着要不要再点燃它,侍应已经跨前一步划了火柴殷勤地递上来,他也便就势引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措着词:“这样吧,huáng小姐,我答应您一定会尽力……我以前在南京的时候,同日本大使馆的书记官池田先生有一点jiāo情,或者可以说得上话……不过池田是文化官员,政治的事儿不一定做得主……什么时候放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至少,柯先生应该不致太受苦……”
远远地,乐队奏响了一只爵士乐曲,舞池里有零星的几对情侣在跳华尔兹,飞扬的青chūn,飞扬的裙。
家秀低着头,重新抬起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但是已经没有了泪水,笑容坚定,截口说:“多谢您费心。柯先生出狱后,我想请蔡先生到家里来用茶点,希望您能赏光。”口吻中有种异常果决慡利的味道,似不容商榷,略带催促,不知是在催促蔡卓文加紧办事,还是在催促自己快下决心,生怕过一刻便会后悔似的。
卓文一震,看不出这清秀斯文的女子讨价还价起来,竟有这般胸襟手段。她话里的意思,分明在暗示自己,如果可以救得柯以出狱,便从此获得与她侄女儿自由jiāo往的权力。他微微眯细了眼睛看着家秀,这个高贵的女士竟然瞬息万变,看她刚才无语落泪的样子,你会以为她是楚楚柔弱无主见的,可是错了,她谈条件的时候,是比男人更果断,更直截,更切中要害的。这是一盘jiāo易呢,分方已经开出价码,他要不要接手?
虽然有蔡卓文的鼎力相助,柯以却还是关足了一个月才给放出来,好在没有受拷训。他走出贝公馆的时候,看到家秀站在对面教堂门前的小广场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