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呢!也不要面孔!”
“不要面孔!”
“哼,有钱人的事!”
“有钱人!”
只有在这种时候,林妈和崔妈是亲密的,和谐的,志同道合的。主人的争吵让她们由衷地发出“有钱也不一定有幸福”的哲学感慨,当她们这样相对叹着谈着的时候,她们就成了两个哲人,天地间最心平气和宽容智慧的思想者。于是那些平日间小零小碎的矛盾和嫌隙都消失无踪了,她们空前地团结,肝胆相照,亲密无间,而且自觉责任重大,简直大到“天欲将降大任于斯人”。因为那忙于争吵的夫妻俩无暇再顾及到孩子,这照顾幼童的重任便只有落到她们的头上,而她们,这两个天下间最正义善良的侠之大者,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并且,从心底里说,她们两个都是从北京老宅带过来的旧仆,打小儿看着姐弟俩长大的,对孩子的感情也的确比赵依凡还要来得亲切些。
通常总是崔妈先归于正题:“就苦了孩子,可怜,真可怜哪!”她嘴里说着的时候,手里一忽儿也不停下:将煮熟放凉的一锅糯米饭捏成一只只小团,再把肉糜放进米团里捏拢,等一下还要将这糯米肉团子放在蛋汁里滚过,再放进油锅里煎熟。这叫合肥丸子,是她的家乡菜,huáng裳最爱吃了。
林妈应着:“就是,弟弟该饿了。光知道自己吵,孩子也不管,要不是幸亏了我们,早晚把儿子饿死。”她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保姆,自觉要比女孩的保姆地位尊贵,因此即使是在推心置腹的时候,亦不忘话里话外时时提着“弟弟”两个字,似乎这样会加重自己的话的份量,显得更加名正言顺。
而那“幸亏了”她才没有“饿死”的弟弟已经“啪哒啪哒”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小声要求着:“林妈,我饿了。”
“可怜,真可怜哪!”崔妈便又感慨一遍。而林妈顺手从她刚刚煮好的jī蛋碗里取了一只蛋递给huáng帝:“先拿这个吃着充充饥,饭一下下就好,告诉姐姐,今天咱们吃肉丸子。”
huáng帝思索一下,得寸进尺:“有松子糖吃吗?”
林妈也思索一下,豪气地应承:“有,崔妈做丸子,我做松子糖。”
所谓“松子糖”,就是将松子仁舂成粉,搀入冰糖屑,做法无疑比糯米肉丸子简单得多。huáng府的规矩,二爷夫妻的饭和少爷小姐是分开开的,而少爷小姐的饭虽然同时开,却是分别做,由她同崔妈各管各事,但是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听壁脚”。而崔妈,也认为这特殊日子里的特殊分工理所当然,对林妈的自说自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很有兴致地,又叮嘱弟弟一句:“是你姐姐最爱吃的合肥丸子呀,问她高兴不?”
弟弟满足了,害羞地笑一笑,屁颠颠跑了出去,果真当成一件大事那样报告给姐姐:“崔妈说,她今天给你做丸子,你高兴吧?”
姐姐盯着天边一点点收敛消逝的晚霞和渐渐光明清润起来的月亮,眼神严肃,隔了一会儿,忽然很庄重地,发誓一般地说:“将来长大了,我会对崔妈好!”
☆、二、离 婚
huáng家麒的亲妹子、赵依凡的密友、三小姐huáng家秀来访的时候,二爷和二奶奶还没升帐。
佣人眨着眼小声说:“昨晚又吵了,睡得好晚。”
家秀皱皱眉,想说什么,可是犯不着对个下人抱怨,末了只略点点头,挥手叫进去通报一声,自己且顺脚儿拐到西院私塾外站一站。
huáng裳和huáng帝已经吃过水滚蛋在上早课了,正同先生汇报功课,齐齐背诵着:“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姐弟俩同声同气,可一个朗朗上口,一个含混其辞,仿佛大弦小弦嘈嘈切切错杂弹。
不用说,那口齿清晰的是huáng裳,滥竽充数的自然是huáng帝。
老先生扶着眼镜点头叹着:“huáng裳,你要是个男孩子,搁在过去是可以中状元的。”
可是huáng裳不是男孩子,现在也没有状元。太多的如果,构成了这时代与个人命运的不可能。家秀听着,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huáng裳被惊动了,抬起头来惊喜地叫一声“姑姑”,飞跑过来,将头偎在家秀的胳膊上。
家秀爱怜地抚着侄女的头,夸奖说:“已经背到《古诗十九首》了,真能gān。”
“姑姑听见了?”
“听见了。先生说你会中女状元。”
huáng裳并不羞涩,仰起脸来微笑,眼里有小小的星在闪亮:“我不想中状元,只想上学堂,当女学生。”
家秀点点头,她今天来,正是应依凡之邀,与哥哥谈判huáng裳的求学问题的。可是huáng家麒一向坚持私塾教育的,肯拿出这笔钱让女儿上学堂吗?她的心里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huáng裳已经一心把她当救星,满脸渴望,热切地望着她。她自小就同这个姑姑亲,尤其因为姑姑和妈妈是一同去留学,又一同回来的,就更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姑姑是妈妈的一部分,是又一个妈妈。
huáng帝却只将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向这边张望着,犹豫着要不要走过来。
姐弟俩只差了一岁,可是智商好像隔了十年。家秀摇摇头,她一直不大喜欢这个侄子。事实上,她没有喜欢过huáng家的任何一个男丁,包括她的父亲和哥哥。
据说爷爷曾经倒是个人物,否则也挣不下huáng家这偌大家业。可是那也只存在于传说中。huáng家秀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做了古。而从她落地起,眼中所见到的huáng姓男人,不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就是锱铢必较的守财奴。就好像她的大哥和二哥,同父异母,性情各异,然而没出息倒是如出一辙的。只不过表现在一个一味敛财,而另一个挥金如土罢了。
爷爷死后,因为家麒和家秀兄妹俩年龄尚小,母亲又去得早,家产都把握在大哥huáng家风和大妈huáng陈秀凤手上,一角一毫的用度都要毕恭毕敬向大房申请。直到家麒结婚,他们才正式分了家。但是huáng家风仍扣住一大堆祖宗翎毛冠戴不放,说服饰既不是田地也不是货币,不能算做家产。但是那时候旧命服已经相当值钱,尤其五品以上冠戴翎毛的价值超过一般的明清古董瓷器,送到当铺子里是可以做镇店之宝的。家麒和家秀自然不允,最后闹到打官司。诉讼本来是对自己这方有利的,可是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家麒私下里同大房做了妥协,答应不追究了。他毕竟是男丁,又是二房长子,既然他出面具结撤销告诉,家秀也就没理由再坚持下去。为了这件事,家秀同二哥几乎翻脸,最后gān脆连同嫂子离家出走,双双远洋留学去。
说起来,家秀还是家麒的原媒。那时候,jiāo际贫乏而生性làng漫的富家少女常常会有一种可爱的模糊的同性恋情结,家秀对依凡就是这样,认为这惟一的朋友学问好性情好相貌好,总之无处不好。女孩子对待心爱的东西总是忍不住要占有,自己无法占有,就借助亲戚兄弟来帮忙——依凡其实是家秀先介绍给哥哥,双方点头同意了,其后才由两家长辈出面谈判,邀媒换帖。所以huáng家麒和赵依凡的婚姻是带一点自由恋爱的味道的,过程虽然遵循老式婚姻的规矩,序曲却是开放而文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