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柯以觉得了huáng裳的逆反,无奈地摇摇头。他非常珍惜这个子侄辈的聪慧女孩,然而她对艺术那样敏感,对立场却太糊涂了,满脑子卿卿我我,完全没有政治观念。如今又jiāo上了蔡卓文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朋友,就更加令他担心了。

  自始至终,蔡卓文一言不发,又坐一会儿,便提出告辞。huáng裳本来一直客客气气地称他“蔡先生”,这会儿却忽然亲亲热热地说:“不,卓文,你别走,上次跟你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你说从来没见过荼蘼花的,这两天正赶上开花,我带你去看。”说着牵了卓文的手走到阳台上去。

  柯以尴尬,只得提出告辞,huáng裳也不理会,只呆在阳台上假装没听见,由得家秀送他下楼去。

  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柯以清瘦的背影在huáng昏里显得有些凄凉落寞。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汽车前,忽然停住,回头,他们的目光于空中相遇了。卓文竟然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huáng裳却以眼光勇敢地迎上去,毫不退让地直视着柯以。柯以凄惨地笑了,取下帽子向她轻轻扬了扬,这才坐上汽车开走了。

  卓文心头一时怅惘莫名,只看着花架子淡淡地说:“原来这便是荼蘼了。”

  正是荼蘼花开季节,一朵一朵细小的白色香花攀在架子上,盘旋而上,花jīng上有极细的钩刺,叶子呈羽毛状,每有风来,便翩然欲飞,阵阵幽香浮泛在夜色中,仿佛呻吟地叮咛:“天晚了,花就要谢了,珍惜哦!”

  huáng裳轻轻说:“传说荼蘼是所有花里开得最晚的一种,等到荼蘼花开的时候,别的花也就都谢了,夏天也就完了,所有的花事也都该结束,所以又有诗说:‘开到最后是荼蘼’。”

  荼蘼花开的时候,所有的花事都该结束,可是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huáng裳今天穿着的,是一件绿色有荷叶袖的大篷欧式裙子,肩上垂下白色的花球,同腰间的丝带一起在风中微扬,衬着幽微浮动的花香,有种恍惚出尘的意味,仿佛随时都会因风遁去,遗世飞仙。当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就自然流露出huáng昏的凄惶,额外引人生怜。

  卓文看着,忽然就觉得踌躇,暑去寒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开花的季节,他真的要同这花为肌肤雪为柔肠的女孩子开始一段秋天的故事么?也许柯以说得对,他是不该耽误了她的。该告辞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柯以,可是她把他留住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她不过是一个天真热情的女孩子,因了文学的敏感而较普通女孩子更加感性也更加任性,别人越是要反对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坚持,义无反顾。可是,自己已经年近不惑,利用一个女孩的天真来争取她的感情不是太自私了么?

  荼蘼的芬芳在huáng昏里暗香浮动,卓文的心中,盛满了初秋的荒凉。在他永远争取着的生命中,第一次想到了放弃。

  这个晚上,上海滩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不眠。

  正是乱世,睁着眼等待天亮的人不计其数,只不过,有的人是因为贪恋chūn风夜夜笙歌,生怕过了今夜再没有明天;有的人却是因为担惊受怕不能成眠,只等天一亮再奔出去扑杀;还有些人,已经睡了,而且开始做梦,可是不是梦没开始就已经梦魇,就是梦做到一半突然被掐断了……

  很少梦可以做得圆满。

  而蔡卓文,他在今夜的梦里又回到了蔡家村。

  蔡家村是长江北岸酆都县郊一个仅有十多户人口的小村,村上祖祖辈辈,半耕半渔,只是不出读书人。难得寡妇蔡婆婆的儿子蔡镯子拔了头筹上了大学,成了村里天惊地动的第一件大事,可以写进村史里的——如果这村子有人会得写村史的话。

  可是这儿子自出身后,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既没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样捐出钱来修桥铺路,也没有带领一村老小jī犬升天,甚至不曾给他老母妻子荣华富贵——相反地,他提出休妻。他的妻秀美有什么不好?文能理家教子,武能撑船种地,性情温柔,模样俊俏,除了不识字,简直就是刀尺斧量着凿做出来的一个完美人儿。这些个年来,她替他生儿育女,侍奉老母,一不曾偷情养汉羞rǔ门楣,二不曾摔盆砸碗败坏家风,她有什么错,犯了七出哪一出,竟然要被他休掉?天也不容!

  因此全村上下义愤填膺的,都要拿这蔡镯子——出身以后改了名叫蔡卓文——来公审。还是他发妻秀美替他求情,说叔伯大爷们,丈夫既出了身,如今已是千金贵体,经不住大呼小叫的,千万不要吓坏了他,他要休我,原是我不好,不懂得体恤他的心意。如今必是他在外面遇到了比我更好的。想那上海的小姐又会读又会写,又时髦又高贵,自然比我好上十倍的,倒也不怨得他变心。只是我侍奉婆婆这么些年,婆婆比娘还亲,我还养了这两个孩子,孩子是姓蔡的,可也是我亲生亲养,这些个骨肉亲人,都是我放不下的。求各位叔伯大爷们做主,他要休我,只管叫他休,只是要bī我离了蔡家的门,除非等婆婆过了百年,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不然我是无论如何舍不得丢下他们的。

  村里人大为感动,至于哭了,更加jiāo口赞这秀美贤德而卓文无良。

  蔡婆婆在儿子长久远行时同媳妇两个住着,免不得碟子碰碗,也未必没有一点心病,但如今儿子要拆散这个家,她却是立场鲜明地站在媳妇这一边,念起她的好来,因此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道:“儿啊,你就是不念你们一日夫妻百日恩,也须念我生你养你一片心。你爹死得早,我只差带着你去要饭,是亲家母一只金镯子典卖了,才帮得我母子两个过难关。所以我们两家便结了亲,为教你记住这份恩,把你的名字改了蔡镯子。没想到你进城不上两年,改了名字,就把恩也忘了,现在回来说要休妻。这妻也是随便休得的?你不要媳妇,是不是连我这老娘也不要了?你要休,你自己去休,我却是不认的。她叫了我一声婆婆,她便是我一世的媳妇。你不要她,我索性认她做闺女,以后我同你的两个娃儿都不同你相gān,我们娘儿四口三代人自己过日子,生死都不要你过问。”

  蔡卓文被bī得无法,只得将这事暂且放下,再不提“离婚”二字,但也绝不肯与秀美同房,宁肯独自搬到柴房去睡。一日三餐都由蔡婆婆送到柴房,也只吃得半碗,任凭劝说哭骂,只不肯说半句话。

  一夜风雨大作,他在雷声中想念huáng裳想得心痛,几乎肝肠寸断。觉得如果不马上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就会疯掉。在那个风雨之夜,他如一个客死异乡的赶路的亡魂,在风雨中走了十几里的山路,赶到镇上,砸开电话局的门。可是电话接通,他却又突然失声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长大以来,他第一次痛哭了,哭得呕吐起来。

  但是他的心却平静了。他感受到了对面huáng裳的存在,那么温暖地、真实地存在着。他要离婚,他要娶她,他要同她在一起,一辈子!

  从雨中回来,卓文就病了,吃什么吐什么,恹恹地再不肯说一句话。蔡婆婆眼见儿子态度坚决,形容憔悴,十分心疼,倒又后悔bī得他急了,自思为着媳妇得罪儿子到底不值,声口便软了,私下里同秀美商量:“这男人总是贪嘴的,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你越不叫他吃,他越要惦记着,倒是索性由得他也罢了,吃够了,自然也就气平。好闺女,我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当你是媳妇,我总当你是闺女,只要你容他再娶,我管保为你做主,不许他撵你出去。反正他就是不离婚,在家的日子也是有限,关起门来,还不是我们娘儿四口过日子。不离婚是这样,离了婚也是这样,一张纸儿罢了,有什么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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