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裳,”卓文苦涩地呼唤,眼神凝注而哀伤,“这件事,明天就会被拆穿,那时候上头绝对饶不了我。我今天离开上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就是侥幸逃脱,以后这一生也只能活在逃亡之中了。我不可能再大摇大摆地回上海……”
“怎么会是这样?不会的。你只是去一下下,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卓文,你告诉我,你很快就回来。你说,你会回来的。你说给我听,好不好。卓文,你说呀,卓文……”huáng裳焦急地,忧虑地,语无伦次。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竟然严重到要一生一世拆开她与卓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江风踏làng而来,一股巨大的忧伤刹那间袭击了她的全身。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月光透过云层黯淡地照she下来,毛毛的,就要下雨了。
huáng裳看着卓文,只觉心如刀绞。他不再回来,不再回来。他怎么能不再回来了呢?
江滔拍岸,仿佛在絮絮讲述着一个天荒地老的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当世上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和她,也许只是两缕风,也许只是一对鸟,但他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然而在这一个轮回,他们终于不得不分开了,从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huáng裳哭得声咽气结:“可是你跟我去大伯家的时候,并没有说以后再不回来,你没说过……”
卓文苦笑:“如果我说了,你就不救他们了吗?”
huáng裳愣住:“我不知道。”
“我知道。”卓文摇一摇头,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是命运,他们逃不了。“我不忍心再看到你烦恼,看到你被噩梦纠缠着夜夜不安。我知道你还是会救他们。也许会迟几天,但最终还是要救。不然你不会安心。告诉了你,只会让你更担心,更烦恼,既然反正要去做,又何必拖延?”
是的,他总是这样。只做不说,做了再说。离婚是这样,救人也是这样。
卓文接着说:“我要和你秘密结婚,就是因为担心随时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上海滩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事,所以你不要慌。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们只是场面上的朋友,见过几次面而已。我因为huáng家风是你大伯,所以托你带我一齐登门拜访,只说公gān,你其实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记住,一定要推得一gān二净,问什么都只说不知道……”
huáng裳更加伤心,还有谁比他更能体谅她呢?直到这生死关头,他心里想的,依然就只有她的安危。然而这最亲爱的人,如今就要离开她了。从此永不再见。
她将他微微推开一点,乘着月色,要仔仔细细再看他一眼。可是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睛,使她再不能清楚地看着他。她只得再次投进他的怀抱,喑哑地叫:“卓文,我们怎么办呀?”
胡qiáng一边看着,十分地不耐烦,他不明白这些斯文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眼泪,好心地催促着说:“有什么怎么办的?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日本人的时间长不了,我们很快都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我们?卓文眼神复杂地看了胡qiáng一眼,什么时候他和他们成了“我们”了?
他苦笑,仍然qiáng撑着安慰huáng裳:“他们说得没错,我早也知道日本人必败,汪政府必散。但是我已经身陷泥污,抽身不得。这个时候去投国民党,老蒋未必要我;奔共产党呢,又怕赌大开小;可是又没有解甲归田的勇气……这回的事,倒是替我下了决心了。”
huáng裳更加难过,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向胡qiáng问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了?”
卓文答:“十一月十一日。”
huáng裳便不说话,流下泪来。
胡qiáng又是不懂。卓文却思索一番,忽然省起,这本是白娘子和许仙的结婚之日,huáng裳曾经自比白蛇,却偏偏在这一天同他分离,难免多心。他们望着滔滔的江水,心头同时涌起神话中那水漫金山的的壮丽画卷。她这个白娘子,终于要累得丈夫逃亡了。
想到白娘子与许仙,也就想起了他们的西湖之游。卓文握着huáng裳的手,让彼此十指jiāo叉,又抽出来将自己的手心贴着她的手心,两人泪眼相望,无语凝咽,耳边却都同时响起新婚之初他们在西湖上的对话来——
“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huáng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汽笛响了。宛如无常催命,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卓文叹一口气,回过身来帮着胡qiáng一边一个扶着裴毅上了船,然后站定,最后一次回头。但他看的,却不再是huáng裳,而是huáng浦江岸明灭的灯火。
江风chuī过,雨终于落了下来,缠绵淅沥,若有若无,江岸的灯光依稀朦胧,似近还远。卓文举起手,向空中微微招了招,似在做无言的告别。都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他这个农民之子,以流làng之身,远渡大江南北,终于在上海寻得一栖之地,享尽荣华。而今恩爱情仇,都要一并抛弃了,为了他并不理解的革命。
他曾向huáng裳许过誓——“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如今他果然做到了。却也得走了。这样看来,他到上海来,竟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求利,倒是因为同huáng裳有缘,故而要拼着性命,历尽千难万险,来到上海同她完成这夙世姻缘。若说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而如今,他们终于分开,是因为缘分尽了吗?
汽船已开,在长笛声中,他向她喊着:“笑一个吧,我想看到你笑!”
huáng裳流着泪,但是她低头拭gān了,凄然地抬头一笑,竟是艳光bī人。那一种艳,把huáng浦江边明灭的灯火也比下去了,把星月的光芒也比下去了,甚至把航船雪亮的汽灯都比没了,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千山万水也都只在她泪眼一笑间。
那时候他知道,他爱的这个人,是属于天地的,属于整个世界,而不该属于某一个凡人。而他竟得到了她,必然便要比旁人受更多的苦。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值得的。
他招手,再招手。那挥手的姿势同她的笑容一起,成为天地间一个永恒的定格。
再会了,爱人,再会了,上海。
☆、十七、圣经的沦落
卧chuáng了一个多月,huáng家风的伤口总算结了痂,大致好了。但是仍然以静休为名住在大书房,闭门不出,谢绝来访,就连huáng乾和huáng坤,他也叮嘱他们无事莫登三宝殿。
huáng坤新婚燕尔,乐得自己悠闲,huáng乾却充耳不闻,宁肯冒着被抓的危险,仍然往huáng府跑得很勤,每每同父亲聊天,十句话倒有九句提着可弟,却都被huáng家风三言两语岔开了。huáng乾只道父亲在病中,心情烦闷,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康愈。岂不知,huáng家风所以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却是有一个重要的缘故,就是他自己也看上了可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