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家秀如梦初醒,流泪说:“是警察局打来的,让我们去认尸。”

  崔妈浑身一震,杯里的茶泼出来,失手又打翻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家秀连忙喝住:“你作死呢,小心惊了依凡。事情还不确定,说不定是虚惊一场呢。”崔妈连忙忍住,哆哆嗦嗦地问:“那,那现在怎么办?”

  家秀定一回神,打电话通知了huáng府,huáng家风也是大吃一惊,答应马上让huáng乾过来,陪huáng裳一同去江边认尸。

  然而huáng乾到的时候,却不只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韩可弟和huáng钟。见了huáng裳,都无心寒暄,凄凄惶惶地一同上了车,便往江边驶来。家秀原也要去,看到车上坐不下,又惦记着要陪依凡,叹口气又留下了。

  huáng帝的尸体已经被移到沙滩上,四周扯了绳子,拦阻围观的人。huáng乾同巡警报了身份,四个人便走进绳圈里,虽然huáng帝已经面目全非,然而正所谓手足关心,huáng裳只看一眼,已经断定这绝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弟弟huáng帝。虽早有预感,也由不得身软力竭,站立不住,眼泪只管滔滔地流下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而huáng钟早已经痛号一声,昏了过去。唯有韩可弟,却是脸容平静,有条不紊地将随身带来的衣物替huáng帝披上,只待huáng乾同警察jiāo涉完了,便嘱雇的工人用担架抬了huáng帝离去,且平静地轻声叮嘱,不要走得太急,免得惊了他。huáng乾看着,只担心她惊怒jiāo集,脑子出了问题,转念她已经即将成为自己的后母,又觉心灰,一路垂着泪,声嘶气咽地,也不知是为了huáng帝,还是为了自己。

  huáng裳因为huáng帝遗嘱不要再踏入huáng家,坚持不肯将huáng帝尸体送回huáng府。huáng乾只得租了临江一个农家的柴房暂时停放。那农人原嫌秽气百般不肯,无奈huáng裳哭求不已,又许了重金,终究肯了。

  韩可弟亲自替huáng帝用药棉清洗尸身,又更衣理妆,丝毫没有厌恶恐惧,也不见伤心流泪。huáng裳见了,暗觉纳罕,她并不深知弟弟、huáng家风、huáng乾和韩可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估计得到,必然是huáng家风做了手脚,拆散了弟弟同可弟,以至造成这一幕人间惨剧。说起来,这都是自己闯的祸,若不是那日救了huáng家风,胡qiáng便不至被捕,蔡卓文便不至逃亡,而弟弟也就更不至于要自杀以明心志了。看那韩可弟幽静娴淑,从容淡定,原是难得的一个好女孩子,如果果然能和弟弟厮守一生,对他的懦弱必是最好的辅助。偏偏横生波折,弄得一对鸳侣劳燕分飞,从此幽明异路,人鬼殊途。从今之后,他们是只有梦中才能相见了。

  想到梦见,就想起了弟弟的临终遗言,huáng裳忽然第一次意识到,以往只觉得huáng家重男轻女,对自己百般nüè待,对弟弟却十分宽容,总觉得不公平。现在才发现,其实弟弟才是真正的牺牲品。自己虽说早早离了家,可是自己跟着姑姑和妈妈,生活得何等逍遥,弟弟却是有母不能认,有姐不同行,每天生活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大家庭里,寄人篱下,苟且偷欢。最终,连一个心爱的女子也保不住,以至不得不以自己的生命来发出微弱的抗议:不要自己再姓huáng,不要回到huáng家祠堂!

  当他在冷水中渐渐窒息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什么?他只想看一眼妈妈,问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带自己走;他只想再陪陪姐姐,听她再给自己念一次《红楼梦》。他虽然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人间最基本最正常的温情,却于他偏偏难比登天。弟弟的一生,何尝真正快乐过啊!

  huáng裳再次痛哭失声,直哭得肝肠寸断。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发誓一定要对弟弟好一点;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就是再苦再难,也绝不要同弟弟分开。可是,可是生命只有一次,弟弟已经走了,不管她怎样地痛,怎样地悔,都再不能抚平他的创伤,挽回他年轻的生命。弟弟哦!

  临江的农家柴房被布置成了临时灵堂,huáng帝的照片被摆在案上,前面点着几枝素烛。而他在烛光里笑着,稚嫩,羞涩,带着一丝迷茫。

  至死,他都是一个迷茫无助的少年,从不曾自主过。

  也许,投江自尽,便是他今生惟一自由选择的一件事,因为在这世上,惟一真正属于他,可以由他支配的,便是他自己的生命了。

  huáng家风由huáng李氏扶着,在灵堂前鞠了躬。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从他看着韩可弟的目光里,可以感觉到他的犹疑。

  可弟并不回避,语气柔和然而不容推拒地说:“今夜,我不会离开这里,我要最后陪陪他。”

  huáng家风正欲说话,家秀陪着依凡到了。这是依凡自走出huáng家祠堂后,同huáng家风第一次碰面,一时间新仇旧恨悉上心头,眼中几欲喷出火来。huáng家风原本便怕见依凡,如今心虚,更觉敌不住那样仇恨的眼光,推说身体不济,提早匆匆离开了。

  huáng钟走过来,只叫得一声“婶娘”便投进怀中号啕大哭起来。huáng坤觉得丢人,忙过去把妹妹拉开。huáng乾便递上香来,家秀就着蜡烛点燃了,拜了三拜,泪水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下来。这个外甥,一向为她所不喜,可是去得如此惨淡凄凉,却令她怅悔不已。

  赵依凡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的程度更是难以言述。她从来祖宗牌位前也不肯轻易下跪的人,却忽然直奔到自己儿子的棺前磕头不已,口口声声叫:“儿啊,是妈妈害了你!”

  看着huáng帝的照片,她想起的,却只是那日在饭店里同huáng家麒谈判的一幕。当时小帝哭着求自己带他走,可是她拒绝了。她是他的亲娘啊,她生了他,却不能养他,陪他,爱护他,留下他一个人生活在无爱的屋檐下,孤独地长大,凄凉地死去。可是他没有怨恨自己,在他决定蹈水赴死的一刻,他的魂灵还惦记着母亲,迢迢地来向她告别,最后问她一次:妈妈,为什么不要我?

  儿子,给妈妈一个机会,让妈妈带你走。无论多苦,妈妈也绝不会再放弃你。儿子,醒来!跟妈妈走。妈妈带你走,再不会丢下你。儿子啊!是妈妈害了你。是妈妈害了你!

  依凡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却依然不肯停止。huáng裳哭得声嘶力竭,欲去搀扶母亲,可是身软如棉,一步也动不了。huáng乾huáng坤huáng钟也都陪着落泪,尤其huáng钟,心里千万把刀子扭绞一般,直恨不得这就跟了huáng帝去,但碍于份属姐弟,纵伤心也该节制,不敢十分表露,因此抑郁不已。唯有韩可弟,自始至终,平静地打理着一切,不见掉一滴眼泪,这时候见依凡伤心过度,便排众而上,走过来扶起她,并不安慰,却轻轻背诵起《圣经》来:

  “已经发生了的事是早已命定了的,

  我们知道人无法跟比他qiáng大的力量抗辩。

  你越抗辩,越觉得无益,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在这短暂、空虚、好像影儿飞逝的人生过程中,

  谁知道什么是对他最有价值的事呢?

  谁能告诉他死后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主说:要忍痛节哀。

  悲痛会伤害你的健康,甚至会导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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